When Shadow Touches Home
by
daw the minstrel
5. Dancing with Memories
~~~~~~~~~~~~~~~~~~~~~~~~~~~~~~~~~~~~~~~
第五章 與回憶共舞
瑟蘭迪爾將伊希爾登最近一次送來的文書放在桌面,深深嘆了一口氣。軍書千百卷,卷卷訴說著一個一以貫之的情節。敵人的勢力正日益壯大。森林王國需要更多的戰士──施以更為精實的訓練、並配以更加精良武器──的戰士。那就是伊希爾登口口聲聲所要的,而瑟蘭迪爾內心深處也頗認為,這大勢所趨,也由不得他不接受這個建議。問題是在於要如何去執行而已。在他的臣民之中,不少精靈過去都曾經是百戰沙場的戰士,他們只不過是在和平警戒時期另謀營生而已。假如這些人相信王國面臨了存亡之秋,多數都會願意重披戰袍、復踏軍旅的。但是,他要去哪兒弄來這許多軍備呢?應該全數仰賴王國內的軍械士自行打造嗎?還是藉由貿易來取得,而跟孤山的矮人打交道呢?
於此之外,在這些決定不完的決定再加上一筆──他還必須在此時此刻作下決定,決定他的戰士是否應該為了維持矮人通路的暢行無阻而奮戰不懈?或者他該下令撤軍,退出道路北側區域?又或者甚至...退出幽暗密林山脈以北的整片區域?伊希爾登對於那些偏遠部落的安全、以及東-西貿易交流,為了達到這兩全其美的境界,致使他終日操煩不已,所以他才想要在道路南方設立一個據點,藉以擊退邪魔勢力。然而,瑟蘭迪爾卻是傾向於相信──致力於防禦矮人通路是徒勞無功的,那只不過是讓他的戰士枉送性命而已。
一記謹慎的敲門聲輕輕地敲在門上,然後他的總管走了進來,「陛下,秋祭舞會的準備工作全都已經完成了。」
「好。」瑟蘭迪爾隨意回應著,總管退了出去。瑟蘭迪爾的子民們,總是藉著許多慶典前來歡聚在一起,以禮讚他們與阿爾達的契結永固、以及族人彼此間的關係之膠合稠繆;而秋祭舞會便是其中的一個重大慶典。它向來是瑟蘭迪爾熱衷參加的一個盛典,然而今年,它卻令他又擔憂又懼怕。對他而言,它與六個月前的春祭舞會相互輝映,這樣的對照過於哀痛,因為那是他與洛瑞琳共度的最後一段時光。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讓美好的回憶盤旋在腦中,回想他與他的愛妻在精靈們長長的隊伍裡歡快地起舞,然後小萊格拉斯也來加入,拉成一個小小的圓圈。當小萊格拉斯開始現出倦容的時候,瑟蘭迪爾輕柔將他抱起來,他的小手緊緊環住爸爸的頸子,兩隻小腿兒扣住他瘦削的腰間。瑟蘭迪爾單手支撐著他的小兒子,用另一隻手環擁著甜美的洛瑞琳。而她一隻手扶在支撐萊格拉斯的那隻強壯的手臂上,他們就那樣把小兒子當作夾心肉餡兒那樣旋轉著共舞。
接下來,在他們把孩子送上床之後,回房共度了一個至為親暱甜美的夜晚,那幸福至極的美好回憶,讓他於今回想起來卻痛徹心扉!到了隔日的早晨,她離宮去拜訪她的表姐,而他竟然從此,便與她青春活躍的生命永訣了!他又再次,探詢那份連結著他倆的輕渺微弱的知覺聯繫,然而卻又再度地毫無所察。它需要時間蘊釀!他對自己提醒著,藉著喪父的那一次經驗來安慰自己。天人永別的最初時刻,那劇烈的哀慟徹底佔滿了心房,致使無法體察到彼此之間那份相知的聯繫。只有當他的心開始復元了,才能再度意識到父親的心靈對他的心靈溫柔地撫觸。他知道,他終將能夠再度與洛瑞琳取得這種心靈的相繫。只不過,此刻,他的感知惟有虛無。
另一記敲門聲響起,埃里安走了進來。「您要見我嗎,父親?」他小心翼翼地發問。
「沒錯。」瑟蘭迪爾硬生生從悲傷的回憶裡強行拉出。他指了指桌前的座椅,埃里坐了下來,顯而易見地並不期待有什麼好事發生。而自己也同樣不惶多讓啦,瑟蘭迪爾暗自這樣想。大約過去這一個月以來,引發他們父子之間大起干戈的因緣,實在也夠多了。瑟蘭迪爾頗費了一段時間,來聚攏他的思緒。
「聽說,昨晚上你參加了一場玩兒命的林冠競速比賽。」最後他終於開口。
埃里安的身體立刻披盔戴甲起來。「您的密探一如永恆地效率高超啊!」他憤懣地回敬。
「不得放肆!」瑟蘭迪爾爆聲怒罵。室內落入了一片寂靜,在這片寂靜之中,他擔心著這個難搞的兒子又要頑強地與他對抗到底了,但當他留神觀察時,竟然注意到埃里安那緊繃的肩膀似乎,幾不可察地放鬆下來。
「我為我的無禮向您致歉。」最後他終於千辛萬苦地費力說出來。「但是,父親啊,有時候,若沒讓人向您打打小報告,我會有一種無法喘息的感覺!」
瑟蘭迪爾嗤之以鼻。「以這次事件來說,它就真的會你無法喘息,而那就是我所擔心的。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埃里安?你的判斷力呢?你的自制力呢?」
他兒子的臉頰緋紅一片,並且垂下了眼瞼,但接下來,卻大出這位父親意料之外地──他並沒有為這些被瑟蘭迪爾稱為任性放縱的行為,而大力地展開狡辯。「我承認我並沒有做到應有的周詳考慮。」他如此說著。他將視線從他的雙手往上抬起來,堅定地注視著瑟蘭迪爾。
瑟蘭迪爾驚訝地眨眨眼,沒能提防接受如許真誠的懺悔。他感覺到內心那股憤怒的情緒得到了紓解,而原本被憤怒所壓制的那些憂心與恐懼,便油然浮出了表面。「你輕賤自己生命,視它的價值輕於鴻毛,不願珍惜,就算伊希爾登竭力防止你在戰場做出傻事,而你回到這裡,還是決然地要把它捨棄嗎?」他以一種較為溫和的語調勸導著,「如果你就是無法為自已著想,那麼,就為你的哥哥和弟弟、還有我,而珍重好了。讓我告訴你吧,埃里安,我並不確定我們還能夠承擔得起另一場的訣別。」
埃里安陰鬱的眼睛蒙上霧氣,然後泛起一個苦澀的笑容。「那樣的話,您就不應非難昨夜的競賽,父親。它告訴了我,其實我並不想死。」。
瑟蘭迪爾喉頭為之一緊,完全無法呼吸。埃里安竟然距離死神如此接近嗎?他站起身──致使埃里安也跟著起立──繞過桌子,將他的雙手強而有力地環住這個驚訝不已的兒子,緊緊地擁抱著他。「千萬要永誌不忘啊!」瑟蘭迪爾殷殷提醒著。他放開埃里安,往後退了一步,端詳著他那張發呆的臉龐,「晚上你要參加舞會嗎?」他謹慎地轉移了話題,詢問道。
埃里安燦爛地微笑了,「要啊!您知道凱露玟隨著部落代表團到這裡來了嗎?今晚我好期待看到她!」
「我並不知道她在這裡。」瑟蘭迪爾回答。他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埃里安。瑟蘭迪爾從前就一直很喜歡凱露玟,她具有高於埃里安六倍的見識,瑟蘭迪爾總認為她會對他兒子有良好的幫助。埃里安還不能與任何女孩兒發展固定的情感關係!瑟蘭迪爾提醒著自己,在伊希爾登快遞文書裡所描繪的那種險惡情況下,就萬萬不能。
「那麼,晚餐見了。」瑟蘭迪爾說著,便把注意力轉回桌上的公文。埃里安默默行禮退出了。
瑟蘭迪爾靜坐好半晌,想要靜下心來好好評估伊希爾登傳遞給他的那些訊息,然而,卻就是無法不將思緒再度轉回洛瑞琳身上。關於埃里安...她是怎樣說的?他納悶著。她經常為他們父子兩人扮演著緩衝角色,而對於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埃里安造成的反應,洛瑞琳的真知灼見真叫他懷念!「你在還沒給他肯定的時候,就要他表現得讓你滿意。」她從前總是這樣說,「但如果你先肯定他,那他將會拼了命地表現到讓你滿意!」瑟蘭迪爾從來都不曾同意過她的見解。他將它歸咎於他兒子們的性格使然,然後認真嚴肅地將它歸為子不教父之過,即使到了他們理論上都已是成年人了。他深深地嘆息,將心思再次轉移到公文之上。
***
「萊格拉斯,」瑟蘭迪爾呼喚著,輕輕地搖晃他的小肩膀,「該醒來囉!時間到了,來為舞會準備一下了喲!」
萊格拉斯的視線逐漸凝聚起來,然後舉起他的小拳頭去揉個不停。他已經很大了,不需要天天睡午覺,但今天下午他同意休息一下,是為了秋祭舞會裡能夠熬夜玩兒個痛快。此刻他坐了起來,卻遲遲不肯下床。
「來呀!」瑟蘭迪爾對他召喚著,拾起一條棕色天鵝絨長褲,和一件棕金色的絲綢外衣,那是妮牡洛絲離去之前為他準備的,她已經回家去陪伴她的丈夫、成年的兒子、以及兒媳婦兒共享夜晚的時光了。
萊格拉斯滿不高興地瞪著這些陌生的節慶禮服,「我的舞衣呢?」他問。
「這些就是啦!」他的父親耐心地對他說,「這些是新的,因為你長大了呀,舊的已經穿不下了喔!」一般來說,提到他又長大了,總是讓萊格拉斯歡喜不止,但是現在,他卻繼續氣鼓鼓地瞪著這些上衣和長褲。他不情不願地從床上溜下來,柔順地站在瑟蘭迪爾面前。為了午睡他已經穿好了內衣,現在瑟蘭迪爾拼命要把這個柔若無骨的小身體塞進他的長褲裡。仔細繫好了繫帶,然後將外衣套進萊格拉斯的小腦袋,把兩隻小手從袖子裡拉出來,然後煞費努力地去扣袖口的鈕扣,因為他的兒子老是在那裡把衣服拉來扯去的。
「不要動來動去!萊格拉斯。」瑟蘭迪爾發出命令。
「衣服太緊了啦。」萊格拉斯牢騷抱怨。
「不會太緊。」瑟蘭迪爾堅決地說,「你只是不習慣這種翻邊兒的袖子。」他解開小朋友的髮辮,然後伸手去拿一隻髮刷來梳理這頭睡得亂蓬蓬的頭髮。
「不要用那一把!」萊格拉斯大聲喊著,「媽媽都是用那把藍色的。」
瑟蘭迪爾已經張開了口,要否認梳子的顏色究竟有什麼不同效果,但緊接著,便瞥見了他小兒子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嘆了一口氣,他拾起了那把藍色的髮刷,但是即使用對了梳子,仍然沒能讓萊格拉斯平靜下來,他繼續地把頭轉來轉去。
「我還以為你想要去舞會呢。」瑟蘭迪爾有點兒被激怒了。
「我就是想要去!」萊格拉斯大聲叫嚷,「你扯到我的頭髮了啦!」
「對不起!」瑟蘭迪爾哄著他,「我想這樣就可以了,來吧!」他牽著這個小精靈的手兒,然後朝向起居室走去,埃里安正在那兒等著他們呢。
***
埃里安凝視著壁爐裡跳動的火燄,靜靜坐著等候父親與小弟的出現,好一同前往秋祭舞會會場。然而,他也並非真在欣賞什麼火燄的舞蹈,而是在重回那個歷史性的一刻──當昨夜那場競賽的終點,他緊緊抓住老橡樹,驚覺自己與死亡相距僅只一線的那震撼的一刻。究竟他先前都在想什麼?瑟蘭迪爾如此問過他,而那也正是今天他反覆問著自己的問題,並且的確也是困擾著他昨夜終霄難以成眠的疑惑。
自己真的那麼想死嗎?他立即就知曉問題的解答。並不是的。當他安然棲坐於橡樹溫柔的懷抱中時,渾身癱軟無力,那是因為緊張恐懼的豁然解脫,是因為尚能吞吐氣息、此身依然健在的全然喜悅。那麼,自己之前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最後他終於斷定,自己根本就不曾好好地釐清過思緒;他只是讓深切的悲傷和憤怒將自己消耗殆盡,他只是在黑暗中,迷茫地企圖抓取感受些不一樣的、隨便什麼都好。而他卻做到過了頭,把自己都驚嚇到了。自從開始反省究竟自己是怎麼回事以來,他自己早就已經苦思很長一段時間了,所以,當瑟蘭迪爾責備他的時候,他才沒有加以反駁。他的父親只怕是說得太正確了。
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不安地踱來踱去,停下腳步來以手指輕撫著被某人放置在桌沿兒上的一碗鮮綠葉片兒。他並不想死,他想著,但他也不想像現在這樣地活著。他對自己了解得太透徹了,他知道他無法繼續忍受在禁衛軍執勤,哪怕是一時半刻都不行。他一定要重返南偵隊,但促使他回去的目的,並不是要去從那些與臭氣薰天的魔兵交戰中去斷送性命。重返的意義,是讓他的忿怒有一些正當的用途,然後為著另一個日子的繼續奮鬥而堅強地活下去!所以他此時的任務就是去說服伊希爾登,讓他相信他只會去威嚇著敵人,而不是和自己作對。然而現下,他的哥哥遠在天邊,他想說服也無從說服起。
他嘆息著,目前也只好把這份遊說任務擱置下來了。他將思緒飄到凱露玟身上,在這份歡欣裡流連了半晌。昨天的重逢多麼令人驚喜呀!大門旋而開啟,瑟蘭迪爾後頭跟著一個彆彆扭扭、滿臉不高興的萊格拉斯走了進來。
「你怎麼啦?小傢伙?」埃里安笑著問,「你應該要微笑才對呀!你一直那麼期待這個舞會,而現在它已經到了呀!」萊格拉斯對他狠狠瞪一眼,緊繃著小臉兒,不過,對埃里安伸過來牽他的手,又算是開心地握住。瑟蘭迪爾領著他們,穿過大門,朝向樂聲早已悠揚的草坪走去。音樂聲致使萊格拉斯的心情幾乎是瞬間大逆轉,反過來一路拖拽著埃里安的手,隨著悅耳的音符興奮地蹦蹦跳跳起來。
瑟蘭迪爾逕直走向草坪的盡處,在那兒已經為他安設了一個王座。當他們才剛剛踏上草坪的時候,忒爾貢向著萊格拉斯跑了過來,「來跟我坐在一起!」他邀請著。
埃里安和瑟蘭迪爾兩人都驚訝地張開了嘴,但是萊格拉斯搶先一步發言,「我爸爸說,下星期以前,我都不能跟你玩。」他說得好傷心。忒爾貢不滿地皺皺眉頭,但是,接下來卻不發一語地,把雙手環住萊格拉斯緊緊地擁抱了他,然後毫無異議地轉身離開了。他很可能早已習慣於被友伴給放逐的吧?埃里安饒富興味地這樣想著。他注意到瑟蘭迪爾臉上也愁雲滿佈。如果那些小朋友們光只是成群結隊地淘氣撒野,而不是摻雜了情感依附的因素的話,他的父親要毅然斬斷萊格拉斯和忒爾貢的友誼,會容易得多,這埃里安心裡可非常明白,以及,假如萊格拉斯不要也這麼明顯地喜歡他就好了。
緊接著,出現了一個美妙的聲音,「晚安,陛下。」凱露玟向瑟蘭迪爾致意。她身穿一襲雅緻的蔥綠色絲綢長禮服,烏黑的秀髮間編纏著一條翠綠的絲帶,但是,一如以往地,她那靈慧機敏而且表情豐富的臉龐,才是最令埃里安動心之處。
「晚安,凱露玟。」瑟蘭迪爾回答,毫不掩藏其喜悅之情,「妳看起來真美!」
「謝謝您,陛下。」她回答著,然後注視著萊格拉斯,「而這一位是誰呢?」問道。
埃里安開始介紹起來,「萊格拉斯,這位是我的朋友,凱露玟。」然後他壓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耳語著,「她是我親吻的第一個女生喔!不過呀,那全都是她的三個朋友強押著我那樣做的啦!」在場所有的成年精靈全都放聲大笑起來,但萊格拉斯小朋友卻緊繃著一張臭臉。這種親吻的八卦還不足以令他覺得好笑。
瑟蘭迪爾伸出手要去牽萊格拉斯,因為趁著萊格拉斯午睡的時候,他們兩個大人已經協議好了,當埃里安去找凱露玟的時候,瑟蘭迪爾就要接管這個小傢伙。萬般不情願的,這個小小精靈放開埃里安的手,去牽他爸爸的。他帶著譴責的眼光,結結實實地瞪了埃里安一下,這才轉過身跟著瑟蘭迪爾跑走了。
「我相信你小弟必定認為是我把你給搶走了。」凱露玟的笑聲裡含著沮喪。
「一旦他忙著跳舞了以後,就會忘個精光的啦!」埃里安對她說著,領她來到一個覆滿了柔嫩芳草的青青草地,從那裡可以觀望那些圍繞著草坪歡樂旋轉舞蹈的精靈們。「不知為什麼,他真心一直在期待這個舞會。」
她文雅地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我好懷念這樣的音樂呀!」她嘆息著。
「在你們的部落裡,妳都在做些什麼?」埃里安不經意地發問,摘取一枝草莖,拿它在她的手臂上來回地搔呀搔。她伸手用力把它拍掉,然後兩人都忍不住笑了。這是他們從前常在鬧兒的遊戲。
「大部分時候,我有操持不完的家務。」她說,「蒔花種菜、狩獵、縫縫補補。做每一件當你住在林野裡就非做不可,而住在皇宮中就大可不做的事情。」
埃里安大笑起來,「那聽起來很像是僕役在做的事耶!」他取笑她,「我無法想像妳屈就於這樣簡單的角色!」
「簡單!」她驚聲高喊起來,「你來做做看!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任性好賭的話,隨便你喜歡什麼我都陪你賭,賭你熬不了一星期!」
「妳大概是對的啦。」他秉性純良地同意了。他的思緒飛馳過前一夜的賭局和競賽,暗自期望著她還沒聽說這個新聞,因為從前,當她認為他是在耍任性瞎胡鬧的時候,她一向的策略就對他敬鬼神而遠之,而他昨晚的表現確確實實就是犯了這項大忌。「如果那麼辛苦,」他問,「為什麼妳還要做呢?妳真的可以搬回來永久地定居下來,跟妳的一些親戚們互相照應過日子的啊!」
對她精美的禮服絲毫不放在心上地,她仰躺在草地上,翦翦秋水對上了秋季的星空,「我的父母親喜歡那個地方,只要看到他們快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緩緩地訴說著,「此外你也無法想像,在林木之間過著一種極為簡單樸素、如此怡然自得的生活,這有何其恬美安詳!有時候,我還聽過母親徹夜不寐,對著星空,吟唱了一整夜的歌謠哩。」她停下來注視著他,「對於你的母親,我深表遺憾,埃里安。我好自私喔!都還沒向你致意,你一定很懷念她喔!」
埃里安在她身旁的柔軟草地上懶洋洋地仰躺著,以肘部撐著上身,「我真的好懷念她!」他說著,並且驚訝地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實實地對某人傾訴這份傷情。「而現在我回到了家,就更加會去注意到她已經不在了。」
「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我們在河岸附近那片長長的草地上撿到的那把短劍?」凱露玟問道,「我從來不曾見過你這麼迫不及待地那麼想擁有什麼東西呢!」
埃里安發出一聲帶著笑的呻吟,「別提醒我了啦!我到現在偶爾還會夢到它哩!那可是我長眼睛以來所看過的最漂亮的武器了!」
「你想要把它弄乾淨,所以我們把它帶回皇宮。」凱露玟接下去說,「然後我們在花園裡遇見了你母親,她正在剪玫瑰花兒。」她停頓下來,在一片寂然之中,他們躺臥片刻,回想起園中瀰漫的玫瑰芬芳、蜜蜂也忙碌地來湊熱鬧,空氣中滿溢著濃郁的夏日氣息。埃里安在草地上猛扯了一把青草,而凱露玟把纖纖素手輕按在了他的手上,「你激動驚喜地拿短劍給她看,」她繼續說下去,「而她對它讚不絕口的程度,幾乎令你都意氣風發起來了,但是,接下來,她卻問你,你要如何去尋找這把短劍的主人。你記不記得?」
埃里安苦笑著,「記得啊!她說得好像我理所當然是在苦苦尋找著失主!她從來不會去侵占失物,所以她就假定我也同她是一樣的。」他輕笑了一聲,「她永遠都相信我比我所表現出來的還更為優秀。」
凱露玟轉頭面對著他,「但是,你就活生生找到了遺失短劍的那個侍衛,並且物歸了原主。」
埃里安嘆了一口氣,「那就是母親。」他說,「我永遠無法忍受她對我失望。」他慌忙坐了起來,並且細細地往草坪上觀望了一陣。瑟蘭迪爾坐在那兒正在與他的一位顧問談話,而萊格拉斯早已從他的腿上溜了下來,他和安納兒手牽著手兒,正混在跳舞的人們中間跳來跳去。
他轉向凱露玟,「讓我們去走走。」他邀請,「這裡也有繁星燦爛,璀璨耀眼與妳部落的毫不遜色。」他站了起來,並伸出手去協助她起身。「妳的禮服後面全沾滿草屑了。」他對她說著,伸手幫她刷乾淨。忽然他頓了一下,意識到他正拂過她臀部那玲瓏的曲線。「也許妳自己動手比較好啦!」他笑著說,而她則輕輕打了他一下。他們在林木之間悠然倘佯,讓星月交織的光輝灑下來,為他們照亮腳下的路徑。
他們走得好遠好遠,遠到絲竹之聲不再亂耳,而天籟之音浮現出來襲奪他們的聽覺──蟋蟀振翅鳴唱、樹蛙鼓動著腮幫子,以及一隻顯然因為被他倆干擾而憤怒不已的貓頭鷹在抗議地低喊。埃里安停下腳步,傾身斜倚在樹幹上,拉過凱露玟來靠在他胸前,背倚著他望向那天空。「妳瞧!」他說,「那邊是麥內兒帆歌的銀色腰帶,這裡也有梵拉瑟卡橫掃過夜空,記得吧?」
她隨著他的指示引頸而望,而他用鼻尖愛撫著她的秀髮,嗅著髮際散發出來的迷人芳香。就像寒冰封藏的森林被春風喚醒、萬物驚蟄復甦一般,他感受到自從母親過世之後就被他封印了的情慾開始蠢蠢欲動,不覺屏住氣息不敢呼吸。自從告別了少年的純真歲月以來,多少年光陰荏苒而過,他與之輕狂調過情的少女多得數都數不清了,而當他這樣放浪的時候,在輕率放蕩的貪歡片刻之餘,卻又刻意與她們維持著疏離的關係。他並不想那樣地玩弄凱露玟。
「凱露玟,」他呢喃著,將他的唇瓣輕輕拂過她的耳廓,「此時此刻,無須讓人強押著我,來讓我吻妳。」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神情好嚴肅,而他看見繁星映現在她烏黑的雙瞳之中,熠熠閃爍著光輝。只略略猶豫,他便傾下身,去向那柔唇輾壓厮磨,細碎輕吻,他的手滑過她的下巴,將她秀美的臉龐托在掌中,輕輕含住她的唇瓣,使她溢出一聲低吟。然後他退了開來,兩人就那樣默默地凝望著對方,眼裡充滿迷惑,佇立了一會兒。
「這樣不太好。」她無聲地說道。
「大概吧。」他贊同,用他的前額摩擦著她的。
「我們以前走過這條小徑了,它哪兒也去不了。」
「我知道。」他回答。
「那我們該回頭了。」她說。
「是該往回走了。」他再表同意。他的手臂環擁著她,藉著草坪飄送而來模糊微弱的音符,在星輝閃耀的夜色之中,翩然擁舞起來。
***
當他與凱露玟回到草坪上的時候,埃里安也不確知究竟消磨掉多少時間了。實際上,他們只不過離開了樹林之後,回到草地上又開始跳起舞來。
「埃里安,來陪我跳舞!」一聲高亢的童高音請求著。
他與凱露玟分開來往下一瞧,看到小萊格拉斯在他們旁邊正踮著腳尖不耐煩地跳上跳下。
「爸爸不想跳舞,」萊格拉斯對他說,「那你就要陪我跳!」
「來吧,小不點兒。」埃里安笑著邀請他,同凱露玟一樣地向他伸出一隻手。
「不要!」萊格拉斯滿臉怒容,把他的小手藏了起來,「我只要你陪我跳!我不喜歡她!」
「不准這樣無禮!」埃里安以一種比平常對他小弟說話的語氣嚴厲多了的口吻說著。凱露玟輕輕碰了一下埃里安的手臂,而萊格拉斯對這樣的示意近乎目露凶光起來。
「走開啦!」他對她激烈地怒吼,「埃里安現在要和我跳舞啦!」他嚷嚷得好大聲,致使周遭的人紛紛轉過頭來觀看。
「萊格拉斯!你在不乖了喔!」埃里安罵他。而他的小弟轉過頭來面向著他,好一張寫滿憤恨叛逆的猙獰面孔啊!然後,如同迅雷一般地,狂怒的、聲嘶力竭的大哭狂烈地爆發出來,並且攀住埃里安的腿,致力地拳打腳踢起來!埃里安可以看到草坪盡頭瑟蘭迪爾已經從王座上半探起身來了。他有點兒粗暴地把萊格拉斯甩到懷裡、鎮壓在臂膀之中,同時使勁兒制住他的小拳頭和小腿兒,最後終於將這個發瘋的小孩斜掛在身上牢牢地箝緊。他對瑟蘭迪爾拋過去一道──叛軍已搞定──的暗示眼神,然後轉身去對著凱露玟。
「等我料理完這傢伙,會儘快回來!」他在萊格拉斯嘶吼尖叫的痛哭聲中喊著。
她點點頭,「慢慢來。我猜他是想要與你獨處一下而已。」
埃里安憤怒地跨著大步走向宮殿。「不要!」萊格拉斯尖叫著,繼續對埃里安的箝制奮力抵抗著,「我還要留在舞會裡!不要啊!」
不管怎樣,等到他們越過小橋進入皇宮的時候,這個小小精靈已經停止了掙扎,而他的尖叫也轉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了。小心翼翼地,埃里安調整一下他的鉗制,讓這孩子的姿勢較為挺直一些兒。萊格拉斯把手繞住埃里安的脖子,緊緊攀附在他身上,恍若痛失摯友一般地哀哀悲泣、慟斷肝腸。然而,這也屬情理之中啊!埃里安突然這樣想著...滿腹怒氣稍稍緩和了下來,萊格拉斯失去了對他來說最為珍愛的那個人了。他將萊格拉斯抱進他的房間,坐進搖椅中,輕輕地搖著他的小弟,直到,終於,他的哭聲減弱了下來。
「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在想媽媽?」埃里安終於開口問,想知道關於引發這場異於尋常的大哭大鬧的源頭關鍵,他的猜測對不對。
埋藏在他的外衣裡的那頭金髮溫順地點了點。
「你想到了什麼?」埃里安溫和地引導著。
萊格拉斯嘆了一口氣。「媽媽和爸爸最後一次跟我跳舞,就是在舞會的時候。」他說得傷心欲絕,語音掩埋在埃里安胸前而顯得模糊不清。埃里安將他的擁抱縮緊了些兒。難怪萊格拉斯先前對舞會如此強烈地盼望,然後整個晚上又是這樣的煩亂惱怒,他這樣想著。
「你對媽媽,感覺很傷心嗎?小寶貝?」埃里安大膽一問,於是萊格拉斯再度點頭。「或許還感覺…很生氣嗎?」埃里安繼續追擊,心裡想到了自己那些狂亂偏激的行為。停頓片刻之後,萊格拉斯又再度點點頭。最後他抬起了淚汪汪的藍眼睛。
「為什麼媽媽一定要死?」他悲哀地問著,聲音哽咽得斷斷續續,「為什麼她要離開我?」
埃里安繼續輕輕地搖晃著,「她並不想要離開你。」最後他終於開口,「但是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有時候壞事就是會發生。戰士們都在努力啊,但是,就算是用上了全世界所有的寶劍和強弓,他們就是沒辦法永遠阻止這些壞事啊!」他讓自己的思緒短暫地飄移到他自己的那些失控行為──那些失控狂亂地致力於擊垮那些毀壞了萊格拉斯和他自己美好世界的黑暗生物的那些行為。他嘴角浮現一個慘淡的苦笑。他自己與這位小小精靈相似的程度,大大地超越了自己所願承認的了!
他向萊格拉斯瞥了一眼,這孩子看起來已經疲累不堪了。
「哥哥現在該送你上床了哦。」他溫柔地說道,把萊格拉斯放在地上讓他自已站著,著手幫他脫掉衣服。
「妮牡洛絲把你的睡衣收在哪裡?」埃里安問。萊格拉斯指了指一個櫥櫃,然後埃里安從裡面拉出一件乾淨的睡衣,將它套進這孩子的頭、和高高舉著的小手裡。他拉開床上的遮罩,等著萊格拉斯爬進去,但是這個小精靈站在房間中央,呆呆地不動,臉上寫滿了疑問。
「你現在應該幫我的手和臉洗乾淨啦!」萊格拉斯教導著哥哥。
「也許今天晚上我們可以跳過那個步驟喲!」埃里安建議著,但是萊格拉斯顯出驚訝與驚悚的表情,所以他只好帶這孩子進入了浴室,用一條濕的毛巾將他的手和臉擦了擦。「夠乾淨了吧?」埃里安問著,於是萊格拉斯點點頭,顯然是頗為滿意。他們又回到臥房,小朋友爬進床裡頭。
「你可不可以陪我到我睡著?」在埃里安幫他塞入被褥裡安頓好的時候,擔憂地問著。
「可以呀!哥哥會陪著你。」埃里安應允著,並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兒。就算他沒有再回到草坪上,凱露玟也絕對會理解的,他心裡這樣想。每當他真的在別處有要務纏身的時候,她從來都不曾小題大做地非難於他。
萊格拉斯在毛毯裡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你還在和我生氣嗎?」他憂心不已,詢問著,「我是壞孩子嗎?」
埃里安彎下身去親吻他的額頭,「你有時候是一個小搗蛋喔。」他說,「可是,反正最後都讓哥哥好愛你!」
萊格拉斯笑得好甜蜜,「我也好愛你,埃里安。」他說道。
埃里安溫柔地對他笑著,「晚安,小搗蛋。」他說。
***
當埃里安正要離開萊格拉斯臥房的時候,瑟蘭迪爾走了過來。他對著還敞開的門口窺探著,「他睡了嗎?」問道。
「睡了。」埃里安回答著,帶上了門。
「到我的起居室來,告訴我舞會那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吧。」瑟蘭迪爾發出命令,領著埃里安進入他的套房,它就位於萊格拉斯臥房的隔壁。他疲倦地在壁爐旁一張大椅子裡安坐下來,與埃里安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另一張椅子上面,那從前是屬於洛瑞琳的,然後埃里安拉過來另一張椅子並坐了下來。
「他想要跟我跳舞,同時他不要凱露玟在附近周旋。」埃里安告訴他的父親。
瑟蘭迪爾搖搖頭,「我覺得他那個朋友忒爾貢帶壞了他,我可能要採取些兒手段來拆散他們。」
「忒爾貢和萊格拉斯之間還存在著真摯的情誼,」埃里安小心翼翼地開口,「而此時此刻,萊格拉斯很需要體驗被愛的感覺!」他知道此刻的處境是如履薄冰,因為瑟蘭迪爾通常並不允許有人來干預他對最小兒子的教養。
「那不是你有權決定的,埃里安。」瑟蘭迪爾不容他置喙地對他說著。埃里安艱難地嚥下到了嘴邊兒的話語。
「舞會結束了嗎?」他問。這舞會通常都會持續近乎一整晚,所以如果它真的已經結束了的話,那才叫埃里安驚奇呢!
「還沒有。」瑟蘭迪爾說,「可是,我相信凱露玟已經和她的母親離開了。」他們兩個都不打算提起那個與埃里安至關重要的話題。
「那麼,您打算還要再回到草坪上去嗎?」他問。
「不要了,」瑟蘭迪爾說,「我要留在這裡留意萊格拉斯的動靜。」
「他還會被惡夢驚醒嗎?」
「會。」瑟蘭迪爾對他說,「不過,不那麼頻繁了。遺憾的是,半獸人似乎從他的夢境走出來,進入他的遊戲裡去了。」他愁眉苦臉地補充。
「可是,那樣反而比較好吧!」埃里安有不同看法。
瑟蘭迪爾揚起一道眉毛,而語調轉為極度的冷酷無情,「他現在正在奠定未來長久歲月人格的基礎。我不希望那樣的人格是奠基在縱火、或是結黨鬥毆上面。」
「但是,父親啊!」埃里安不顧瑟蘭迪爾已經開始不耐煩的徵象而抗辯著,「他是因為對母親的死而感到憤恨不平,才行為不端的!」
「你說的是萊格拉斯還是你自己呢?」瑟蘭迪爾尖銳地說,並且,就埃里安而言,這說得也簡直是一針見血!「當你在萊格拉斯的身邊時,可能要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言行,埃里安。他崇拜你,在他的眼中,你一切所言所行都是對的。那是一種福氣,而同時也是一種責任。」
埃里安緊咬住嘴唇。他的父親並不打算聽他對於弟弟的任何──他非說不可──的見解。此時最好是快點兒閃人,免得引發一場真正的衝突。「我會努力去做一個好榜樣的。」他僵硬地說著並站了起來,「告退了,父親,我要就寢了。」得到他父親的示意之下,他離開了房間。
*******
第五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