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蔡美瑤老師的部落格
作者:郝明義初版日期:2004-03-04
出版社:網路與書
■獲選聯合報讀書人2003最佳書獎推薦
書
故事簡介:
一開始,講故事的是個三十幾歲的人。
他在接受一家雜誌採訪的時候談起了一位影響他人生至深的中學女老師。這位池老師教了他兩件很重要的事:
第一,就算沒有一個人贊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第二,當你義無反顧的時候,不論對方是何種龐然巨物,不論你多麼矮小,照樣可以迎面給他一巴掌。
這個學生在韓國出生,一歲那年患了小兒痲痹,二十五年後,他發現,池老師繼續以她的人和她的話語,在為自己上著課……
※來自書上的幾個美好篇章(節錄)
池老師
我在韓國釜山出生,讀小學、中學,然後來台灣讀大學。
中學的時候,有個級任導師。名叫池復榮。
池老師個子矮矮的,戴圓圓的眼鏡,神色和藹。她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但不是中國人。
她父親是韓國抗日名將,因此她在中國東北成長,輾轉大江南北。
池老師除了是級任導師外,也教我們韓文。
我和她真正學到的,卻是另外兩件事。
我學的第一件事情,在一堂週會課上。
每個星期二下午的最後一堂,是級任導師擔任的「週會」課。那天黃昏,夕陽從後面的窗口灑進來,把教室照得光亮耀目。我們在練習開會的議程。我提了一個案,進入表決的程序。由於沒有人舉手贊成,我覺得很尷尬,就嚷著說算了,我也不投了,撤消這個提案。
池老師站在教室最後一排。我沒看到她的人,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郝明義,你不能說就這樣算了。就算沒有一個人贙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我面紅耳赤地舉手投了自己一票,全班唯一的一票。
到底提了什麼案,同學那麼不捧場,已經毫無記憶。但那一堂課,影響我深遠。不論日後求學,還是出來社會工作,每當我興起什麼別人認為荒唐的念頭,或是沒法接受的構想時,總會有個聲音提醒我:「就算沒有一個人贊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我學的第二件事情,在一次郊遊。
我們去一個沙灘。同學戲水,我就在岸邊負責看管大家的鞋子。閒來無事,惡作劇把鞋子藏進沙裡。
要回家的時候,大部份鞋子都找到。有一隻,卻就是找不出來。我無地自容,但毫無助於鞋子的出現。天色越來越暗,場面有點混亂,出現了一個人。個頭不小,酒氣醺醺,手上拎了個東西,就是那隻鞋。我們跟他要,他就不給,欺負我們孩子。
這個當兒,池老師過去了。她矮矮的個子還不到那人的肩膀。她很簡單地說了幾句話,要鞋子。醉漢嬉皮笑臉的,有點不三不四。這個時候,突然「啪」地一聲,她揚手給了那人結實的一記耳光。
聽多了不要惹韓國醉漢,我心懸在半空。
晚風中,池老師站在那人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接下來,那個醉漢把鞋子交給她,咕噥了一聲,走了。
太神奇了。一個個子那麼矮小的女人,可以堅定地給一個大漢那麼一巴掌。
那一巴掌,也像一粒種子,在我心裡慢慢地發芽。事實上,只有多年後,我才感受到其中的力量:當你義無反顧的時候,不論對方是何種龐然巨物,不論你多麼矮小,照樣可以迎面給他一巴掌。
是的,池老師教我的,就是這兩件事情。不多,不少。
□
我不記得在那次訪問之前,曾經整理過對池老師的感想。
會在那個時刻清楚地整理出這段故事、一些心得,事後想來,只是時間到了。
於是我才想起,高中畢業之後,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她。何況,除了那兩堂永難磨滅的課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能忘記。
要來台灣讀書的時候,家境並不寬裕,因此有兩位老師曾經送我一些盤纏。池老師是其中之一。今天說來金額不大,當時的價值和意義非比尋常。
□
這樣,我開始試圖聯絡池老師。
我們從釜山華僑高中畢業不久之後,她也離開了僑中,離開了釜山,全家搬到漢城附近。
很幸運地,我和她又聯絡上,也寄了那篇接受訪問的文章給她。
更高興的是,不久她來台灣參加一個和抗戰有關的紀念活動。我和池老師久別重逢。那年她七十來歲,原來就矮的個子有點彎了。上了年紀,笑起來更和藹,但和藹中還是有那份堅定。
當時我已經是一家出版公司的總經理,有機會在台灣接待她,難掩欣然之情。
臨別的時候,我問池老師未來有什麼計劃。
她提到東北。由於童年跟著母親在東北長大,她想趁著餘日無多,回去看看,因此正在安排一個去東北的計劃。
聽了她的東北計劃之後,暗喜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實際回報她的機會。當面我沒說什麼,等她回韓國之後,就匯了一筆錢給她,表示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她充作東北之行的一些旅費。
做了這件事情之後,隱約覺得心頭放下了一顆石頭。事實上,應該說是很天真地以為:當年受到的恩情,多少回報了一些,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可能也因為如此,後來連她旅途如何、有何感想,也沒記得問她。
池老師再沒有消息,我也沒再寫信。從某個角度而言,自以為和池老師的關係,已經畫上了一個美好的句點。
□
接下來人生旅程波波折折,有得有失。
雖然也偶爾會想起她,但是等到再一回首,認真地計算一下多久沒有和她聯絡,這才發現已經又是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
這時,是一九九七年中,我的工作和家庭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在慚愧中,靦腆了一陣,我提筆又寫封信給她,解釋近幾年的情況。
寫信的時候,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故事,這才要開始。
媽媽
初一那年的寒假,我的母親過世了。
我母親有個很特別的名字:于慎奇。(外公當年為什麼會給一個女孩取這樣一個名字,應該有個故事,只是沒來得及問她。)所以,她又有一個比較通俗的學名:于梅琦。她在山東老家的娘家很富有,因此不但上學上到高中畢業,而且從女紅到烹飪,無一不精。這樣,她嫁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先生,這位先生又一路把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她的生活一直是很順遂的。
後來,我父親破產,她受的打擊很大。但是,這些事情又肯定比不上她受的另一個打擊,也就是在前面夭折了兩個孩子之後,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一個兒子,又患了小兒痲痺。多年後,等我自己有了小孩,不過因為他感冒而夜半啼哭就感受到的無助與心焦,才讓我多少體會到一點當初媽媽在我發病時候的心情。
可是,我的童年,並沒有因為我的病,因為父親的破產,而產生任何匱乏。媽媽用她的愛,和她的本領,給了我和妺妺最大的呵護。
我最早的故事,也都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有一個,是說她家鄉的一個表妺,被一條成精的黃鼠狼給迷住,後來大人又怎麼抓到黃鼠狼。在冬天的夜裡,聽著呼嘯的風把窗紙刮得快要破掉,媽媽講那個黃鼠狼的模樣,把我嚇得把整個頭鑽進被窩,她暖暖的懷裡。
因為有媽媽的陪伴,小學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上學、放學,都是媽媽來接我。午餐時間,不是她來揹我回家吃午餐,就是她準備四層的圓飯盒送來學校——兩層是菜,一層是飯,一層是湯。
從我家去學校,要走下一道四十度的黃土坡。晴日還好,可以小心地、慢慢地走。到了下雨天,黃泥滾滾,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我們必 須先走到很遠很遠一個地方,再回頭沿著那邊舖了柏油路的坡道繞回學校。後來,媽媽發現在中間路段有一條近路可抄,所以,朦朧中可 以回想起,媽媽帶著我和穿行在一條黝暗又曲折,雨水落在兩邊屋簷滴滴答答的小巷子裡。
媽媽給我設了一個無微不至的保溫箱。她怕我出去受到傷害,我也非常樂於不要出去。每當考試或書法比賽得了獎,媽媽問我要什麼禮物 ,我總是要她幫我租小說來看。租書店裡的各種武俠小說、愛情故事,這樣被我看遍。媽媽拎著一大摞武俠小說回家,走進院子的身影, 是我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隨時浮現在眼前的畫面。
她去世之後,也沒有讓我去參加葬禮。所以那段時間對我而言很虛幻,只有三兩個畫面是清晰的。
一個是夜裡被她哭醒,看到她背著燭光凝視著我,淚水滴在我臉上。
一個是她要動手術的前夕,我在外面貪玩,沒有及早趕回家去見她,她躺在炕上,氣得不肯和我說話的背影。
最後一個,是一位參加葬禮回來的叔叔,紅著眼告訴我:我母親的棺木要釘的時候,一直釘不進去。直到爸爸跟她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我 ,要她放心,釘子才釘了下去。
但,也就是這些。我對母親的過世,一直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總覺得她是在開我一個玩笑,隨時都可能從外面開 門笑嘻嘻地拎著一摞書走進來。再之後,雖然也知道她是真的走了,卻也沒有特別的難過與懷念。
我一點都沒想到,要真正思念媽媽,是 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
有一個周末,我自己中學已經二年級的兒子和同學出去玩,跟我約好晚上六點回家。下午,我在家裡工作,睡著了。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漆黑的屋子裡沒有一個人。
躺在黑暗中,我思索著他怎麼還不回來。
突然,對母親的回憶像一道細細的水流潺潺而來。我在外面貪玩,沒有趕回家去見她,她躺在炕上不肯和我說話的背影浮上了心頭。
接著,水流一下子掀起了巨浪,把我打翻。
我不由得坐起身,放聲大哭,在黑黑的屋子裡,在她去世二十六年之後。
朋友
母親去世,我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防護罩消失,正式和外在世界的環境開始接觸。
最重要的是,生活裡多了一個新的元素:朋友。
我最早開始有同齡的朋友,是小學四年級的事情。那一年,我家附近出現了兩家從大邱搬來釜山的中國人鄰居,其中有兩個孩子和我同班 ,另一個比我低一班。從此,放學後我家門口也有人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去玩。
我也開始跟大家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但是因為跑不過人家,往往只能選一個最隱密的角落,等大家苦尋不著,願意特別放我一馬的時候, 才出來自首。當然,我最拿手的還是講故事,所以一座劇場的後門樓梯頂,就是我的講台,樓梯上下會圍一堆孩子聽我講故事。
五、六年級開始,我的朋友更多了。一個理由是,我在課業上突然開了竅,成了一個「小老師」,放學後,來我家一起做作業,或「抄」 作業的同學,門庭若市。另一個理由是,同學的個頭和力氣都大起來,可以揹我了,所以有些利益可以分享。由於不能用學校的廁所,所 以老師特准我回家去用馬桶。回家一趟,可以找四個同學。通常,一人負責揹我,一人從旁協助,另外兩人各持一根拐杖。四個人的陣仗 ,方便了我,也方便了大家暫時逃離教室,真是皆大歡喜。於是我要何時回家大便,就成了需要涉及眾人權益的公共事務;哪些同學陪我 回去,也成了某種特權的分配。當然,偶爾也會有穿幫的時刻。有一次就是我還沒向老師報告,就有個急不可待的同學搶先舉手:「報告 老師,郝明義要回家大便!」
不過,在小學畢業之前,我這些活動範圍,都不過是學校和家之間兩三百公尺之內的事情。要說離家去比較遠距離的記憶,只有六年級一 次在一個大姐頭同學帶領下,去了一個太陽曬得很厲害,地上沙子很多的地方,看了場馬戲團的表演。
母親去世,少了她的照顧之後,我必須開始對這個世界,展開更大距離的探索。而這個探索過程中,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朋友。
繼母
我初三的時候,有了一位繼母,是韓國人。
我和她沒有一般繼母與兒子之間的敏感情結,但是卻有不少文化上的衝突。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但是脾氣敏感又火爆,因此有一段時 間我們經常為了彼此日常生活的習慣和用語之不同,而產生對抗。不過也從她身上,我特別體驗了韓國人那種脾氣來的時候和你不共戴天 ,脾氣去的時候雨過天晴的個性。
記得來台灣後第一次收到家信,我父親的信寫些什麼早都忘記了,但是繼母的信裡有一段寫惦念著我,如果我是在漢城讀書,她還可以經常搭火車來照料一下我的生活,卻是今天還記得的。
妹妹
我的妹妹叫「帶利」,韓國話叫起來很像「打利」的發音,繼母來我家之後,經過她的提醒,我才想起「打利」在韓文裡是「腿」的意思 。所以每當我叫「打利」的時候,原來都是在叫我的「腿」。
帶利真是我的腿。
從家裡的日常起居,到出去買東西跑腿,或是去我喜歡的女同學家裡借小說拿筆記本,都是她在幫我執行任務。不分四季或晴雨。
她小我三歲,但是個頭太小,到初中畢業還看來還像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模樣。所以在韓國的時候,我總是沒把她放在眼裡,不太樂意跟她 一起玩,也把她對我做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只是年歲越過去,越體會到她在我成長過程中扮演的角色。
我真要好好想想如何對待我的「打利」。
父親
回顧中學那個青少年時代,我反叛個性主要衝突的對象,反倒是我父親,郝英有。
他很早就從山東出來,在上海商行裡當學徒,所以一九四九年後定居韓國,做的也是貿易,很成功。
我兩三歲的時候,一位遠房親戚為我遍尋名醫而顯了不少本事,我父親因而賞識他,並經由他的引介認識了一些人,決定在釜山市中心最 繁華的地段,投資興建一家觀光飯店。飯店沒有完工之前,我父親發現中了圈套。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他從沒有說過。我從旁人那兒聽 來,就是很多錢被席捲,幾個該負責的人都失蹤,他只能變賣所有的財產來善後。
我幼年有一個清晰的記憶,就是在一個陰雨天的下午,從一個四十五度的仰角,看他端著家裡的電話機走出去。
他在五十歲的時候栽了這個跟斗,打擊很大。有段時間,沉溺於鴉片中,幸好我媽媽把他拉了出來。接著,他就靠自己的一手毛筆字、好 算盤,在外地做一些帳房之類的工作。也因此,才有媽媽帶我到一個可以望得見鐵路的高坡上,看那遠處來去火車的記憶。
媽媽去世後,他回釜山落腳,在釜山華僑協會裡做一個收會費的工作,每天搭著公車兜來兜去,去一家家華僑商號收那零頭小錢。
上高中時,我對他逐漸有了不滿。主要起因是聽一位同學說他父親如何在五十歲垮掉之後,重新致富的故事。這個故事勾起我一個疑惑: 為什麼我的父親在五十歲的年紀摔了一跤之後,卻就此一蹶不振?
我開始看不慣他每天為了那區區一點點會費東奔西走,晚上僅僅為了把一筆筆零頭小錢算得清楚,就心滿意足的樣子。我看不慣他只因為 有人來求他寫一幅字,自己覺得寫得不錯,就滿面春風的樣子。
快接近高中畢業的時候,更受不了這個人平時不愛講話,卻要給我一些叮嚀。他操心將來我在社會上怎麼有個立錐之地,不時提醒我要謹 慎為人,小心從事等等。這些話聽來很煩,我甚至開始鄙視他那只因自己的一時失足,就要把世事看得如此灰暗的心理。
我們因而大吵過兩次,冷戰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願意多和繼母說話,也不願意和他溝通。
我在一九七四年高中畢業,那年十月,來了台灣。
和父親和好,是多年以後的事。我慶幸自己在種種無知、不孝的作為後,在他晚年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其實,他一直都在等待我,是我自己不肯回去而已。
而真正開始思念他,也是他去世以後多年的事。
同樣是一九九五年的一個十月天,我因為自己的司機請假,搭計程車出去,遇上一位女兒也患了小兒痲痹的司機,聊了起來。他計算民國 五十年代的物價給我聽。當時看一場電影只要一塊六毛,他在機械工廠裡工作,一天拿二十多元。結果他花了八千元治他女兒,拖了好幾 年的債……
他一路說著。而我腦中想的一直都是我父親。想起小時候街坊鄰居的韓國人指指點點地叫我「那個富翁的兒子」。想起他們總是告訴我那 個富翁就算用黃金來打造我,也有多高多高等等。想起可以說是因為我的緣故,他把全部家當都賠了進去。
而他總是什麼話都不說。
那是在計程車上。我只能躲在司機座後,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文章定位:
人氣(20)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