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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6 00:09:00| 人氣19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在我心裡住著一個詩人:作者:凌性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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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裡住著一個詩人:
談現代詩創作與詮釋


凌性傑


個人簡介: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生於高雄市。天蠍座。
師大國文系、中正中文所碩士班畢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生。曾獲台灣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現任教於台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著有詩集《所有事物的房間》、《解釋學的春天》、散文集《關起來的時間》。迷信山風海雨,寂靜的冥契與感動。
開設有部落格:大洋之濱http://blog.yam.com/lschjet/


寫作態度:
此在人生,我渴望真實與永恆。體制之中我熱愛似不可得的自由,唯其不可得,能夠自在也就心滿意足了。藉著書寫,倏忽即逝的都找到恆定不移的可能。藉著書寫,可堪紀念的往事都將留存下來,也讓我變成一個有故事的人。這麼多外在於我的生命,給了我光與熱,我也只是寫下去而已。關於生命關於詩,似乎是這樣,像印第安泡尼族人對著風祈禱,「現在我們就要安全地前進了」。渴望安全地進入未知裡頭,渴望一種神祕的和諧。


講綱:

壹:現代詩、意象、音樂性
一:怎麼現代怎麼詩?詩意的棲居
二:現代詩的意象
三:現代詩的音樂性
短長之間通聲氣:長句與短句
曲調隨人見抑揚:
規律中的變化、變化中的規律


貳:閱讀與理解
一:尋找意義的人
二:給自己一個解釋
三:作品分享、現代詩心理測驗



附錄資料:

詩的音樂性與繪畫性
【凌性傑/紀錄整理】
春雨初歇的午後,花蓮的天空仍然有點灰,詩意在這塊靜謐的土地上悄悄滋生。出生於花蓮的主持人陳義芝說,自三歲離開這片土地後,半個世紀以來不斷的回返花蓮,在山風海雨之間,花蓮高中作為台灣文學重要的搖籃,是文學史上可以見證的。詩人楊牧、陳黎、陳克華,小說家王禎和、林宜澐,散文家吳鳴、廖鴻基,都是花蓮高中畢業的校友。花中文學傳統極其深厚,江山代有才人出,在這片文學領地,詩人陳育虹、向陽帶領著青年學生追問詩的發生。陳育虹談詩的聲音結構(音樂性),向陽談詩的圖象與意象(繪畫性),藉由這兩個面向,我們通往詩。
詩的音樂性
陳育虹以輕柔的嗓音唸著自己的詩作〈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作為開場,抒情且迷人的帶人進入詩的世界。她回憶自己在家裡後院種了山櫻花,出國十多年以後回來看見山櫻開花,當下便有體悟而寫下這首詩。詩句中反覆使用細瘦兩個字來傳達山櫻的姿態,同時也比況風吹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最後幾句尤其充滿張力:「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就把整個宇宙╱佔滿了整個心佔滿了╱(一株細瘦的山櫻以及山櫻細瘦的死╱就把整個後院佔滿了)」。只是一株山櫻,卻可以面對整個大宇宙。物質的與心靈的,在此可以相互融通。詩人現場的朗誦證明詩一定要唸出聲音來,聲情與文情必須相應,才是這項技藝的最高境界。
詩是一種語言文字的藝術,字義與字音乃構成這項藝術的兩大要件。從兩千多年前希臘羅馬的史詩、中國的《詩經》以降,詩人們不斷的吟詠,詩歌有別於其他文類最根本的元素正是音樂性。詩與歌關係密切,往往無法分割來談。詩的音樂性來自於固定的格式、韻律,不斷的回環往復之間讓人方便記憶,琅琅上口。中國的唐詩、宋詞、元曲,西洋的十四行商籟體、十九行鄉村詩都是詩的格式,詩的形式規範可以從這些不同的樣態上看出來。從閱讀古典作品的經驗,可以找到自己的定位,可以找出一種文學的層次感。古今的對應,也讓現代詩人更能夠清楚的掌握自己的位置。
陳育虹追溯中西詩歌的傳統與新變,西方在十九世紀中以後才出現自由詩,對韻律比較沒有嚴格的要求;中國則在五四運動白話文興起以後,詩的格式規範打破了,現代詩人只能憑著一己的直覺與學養去創作詩歌。她引詩為例,陳義芝〈這一生的發生〉用「一」貫串全詩,有疏有密,有重複亦有變化;另一首〈我們去找我們的海〉看來簡直是現代的詩經,整首詩充滿了詩經〈蒹葭〉的情味,音韻節奏也跟古典相互呼應。美國詩人史帝文斯說:「詩是要用神經去唸的。」因為寫詩的時候總是帶有感情,所以唸的時候必須用感情才有味道。
陳育虹將詩的音樂性歸納為四種表現方式。第一種是押韻,不管是頭韻或尾韻,都是字音的重複。第二種是句型的複沓,譬如詩經〈子衿〉、〈采葛〉,一唱三歎,又如向陽的〈黑暗沉落下來〉,「黑暗沉落下來」可說是種子句,以此反覆造成規律感,規律中又有變奏。第三種是段落或是斷句的處理,楊牧跟管管一個南腔一個北調,斷句方式各異;詩人講話習慣不同,斷句的模式也就不一樣。第四種則是整體的內在音樂。前三種可以從形式上直接分析,最後一種則要連結詩的整體意義來看才能發現。內在的音樂性沒有鑿痕,聲音與意義一體,她舉凌性傑〈螢火蟲之夢〉呈現的是一種輕的東西,抓不住的東西,ㄢ、ㄤ這樣安靜的韻,以及輕細的聲音,使這首詩輕盈而乾淨。
內在的音樂性其實就是一首詩內發的氣質,這也是最重要的。詩人是裁縫師,可能用一整晚把一件衣服縫縫拆拆,當衣服完成,卻沒有人可以見到他的辛苦和裁縫痕跡。陳義芝〈海邊的信〉了無鑿痕,正是這樣的佳作。
陳育虹認同詩是一種音樂性的思考,詩人是以音樂性思考的人。詩人不試圖說服什麼,只是把感覺帶給人家,帶著音感看事情而已。只有情感耐久,情感本身就是音樂性。
詩的繪畫性
在太平洋與中央山脈之間,娶花蓮美女為妻的向陽說自己是半個花蓮人。他充滿詩意的笑稱:陳育虹長得比較繪畫,自己長得比較音樂。簡單的說,詩通過圖象來表現,透過聲音或音樂、歌聲來傳誦。
要說起詩的藝術特質,向陽不薄今人愛古人,同樣從古典講到現代。他回想起小學時背誦唐詩,古典詩歌以固定的音節來呈現,而其中皆有圖象。譬如杜甫名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光是「星」、「平野」、「月」、「大江」這四種圖象,就構成了完足的詩意。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則全由意象的組織,達到詩意的完成。
所以他又說詩是有聲的圖畫,圖畫是無聲的詩。中國古代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就是這個道理。詩歌、音樂、美術形式不同,然而表現的方式是一致的。詩的音樂性就外在而言,包括了用韻、句型句式的格律、聲音平仄幾方面。就內在而言,則如同象徵主義詩人馬拉美所說:「在聲音之中召喚意義。」並且藉著詩歌,梳理、洗滌情感。
詩的繪畫性可以分三層來談。在最表層來看便是原始圖象,顏色、花朵的意象可以直接從文字上讀出來。第二層進入了意義與象徵的層次,用百合代表純潔,玫瑰則是愛情的化身。第三層便深入到文化的內涵,同樣是白花的意象,在中國文化中代表著死亡,在西方文化情境裡則代表著純潔。所以意象的解讀,必須放置在文化脈絡下來看。符號學大師索緒爾談符徵(符號的表象)與符指(符號所指涉的意義或內涵),可是並沒有談到文化意涵的層面。
通過圖象的交互比對、運作,繪畫性自然就顯露出來了。詩中圖象的構成其實也指向心象的完成。文字本身一端指向看得見的圖象,另一端則指向意義。以手指月,目的不在指,而在月。思想如何突破,如何能夠頓悟,才是詩人要思考的。
中文字形本身就可望文生義,眾木可以聚為森林,把月字寫歪了便是斜月。所以現代詩人嘗試展現詩的外在繪畫特性,我們稱之為圖象詩,或叫做具體詩、符號詩。若要為此下個定義,外型上有圖畫感的詩即為圖象詩。詹冰〈水牛圖〉即是一首好的圖象詩,外在形式(文字排列成一頭牛的形象)與內涵意義兼顧。所以好的圖象詩強調以文字作為圖素重心,除了要畫出外在形象,也要帶出意涵跟本質。
白萩〈流浪者〉、林亨泰〈風景〉其二、陳黎〈戰爭交響曲〉也都是圖象詩佳構。〈流浪者〉以一株絲杉矗立地平面上喻示流浪者的孤獨,重疊的句子又呼喚出音樂感。這裡面有音樂、有繪畫,亦有內在的意涵。〈戰爭交響曲〉以兵、乒、乓、丘幾個字形交織出一首現代詩,充分運用了漢字以形見義的特色。唸的時候,一如機關槍掃射,聲音上的要求也做到了。這詩總字數極多,向陽開玩笑的說,唸完的話全場都倒掉了。
向陽自己寫的〈城市.黎明〉摹狀城市文明景觀,詩行的錯落一如大樓、小巷、百貨公司各自散置。這也服膺了詩人自己的詩美學:詩的音樂性、繪畫性、建築性同時具備,構成了魅力以及對心靈的召喚。
詩的能量
山風海雨之外,楊牧也寫過「謠傳的海嘯」。演講結束前十分鐘,「黑暗沉落下來」,發生規模五點六的地震。台下的學生或許是早已習慣這種能量的釋放,僅是輕微騷動。台上的詩人面不改色,繼續談詩論藝。陳義芝豪情萬丈地說,自己當年是乘著花蓮的海嘯出生的,引起同學熱烈鼓掌歡呼。這應該也是詩的能量釋放,青春的震盪。
青春本就是最美麗的詩篇,其中有聲音與形象的結構,有意義的結構。詩的語言突破了常規,一如青春年少的熱情湧動。詩人們說,拿起筆來,寫出自己。或許那便是全然屬於自己的,生命的詩學。

【2006/05/20 聯合報】


徐志摩詩選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洒,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裡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裡探望,
飛颺,飛颺,飛颺--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她柔波似的心胸

鄭愁予詩選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賦 別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中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真的已經成形了……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牧 羊 女——邊塞組曲之三
「那有姑娘不戴花
那有少年不馳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馳馬訪親家

哎--
那有花兒不殘凋
那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當妳唱起我這支歌的時侯
我底心懶了
我底馬累了
那時——
黃昏已重了
酒囊已盡了……。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願 蔣勳
我願是滿山的杜鵑
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我願是繁星
捨給一個夏天的夜晚
我願是千萬條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願是那月
為你,再一次圓滿

如果你是島嶼
我願是環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張起了船帆
我願是輕輕吹動的風浪
如果你遠行
我願是那路
準備了平坦
隨你去到遠方

當你走累了
我願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棧
有乾淨的枕蓆
供你睡眠
眠中有夢
我就是你枕上的淚痕

我願是手臂
讓你依靠
雖然白髮蒼蒼
我仍願是你腳邊的爐火
與你共話回憶的老年
你是笑
我是應和你的歌聲
你是淚
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當你埋葬土中
我願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我便成塵
如果啊!如果——
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
我就再許一願
與你結來世的因緣



◎克莉絲汀娜.羅塞蒂 譯◎陳黎、張芬齡
2005/5/11自由副刊
當我死時,最親愛的,
不要為我唱悲傷的歌;
不要在我頭上種玫瑰,
或者成蔭的絲柏。
讓覆蓋我的青草
常沾雨絲和露滴;
你願意記得,就記得,
你願意忘記,就忘記。
我將不再看到陰影,
我將不再感到雨涼,
我將不再聽到夜鶯
彷彿哀吟的歌唱;
在既不升也不降的
薄暮中幽幽進入夢裡:
也許,我會記得,
也許,我會忘記。

〈譯註〉
克莉絲汀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英國知名女詩人。受到兄長羅塞蒂的啟蒙,她十二歲即開始發表詩作。雖然作品也具有抒情性、神祕性、以及憂鬱、象徵的色彩,不過在個性與詩風上和羅塞蒂仍有明顯的不同:羅塞蒂的作品細膩艱澀,她的作品則明朗清新,用字樸實哀婉;羅塞蒂側重感官唯美的描寫,她則歌讚虔誠、靈魂之美。她曾和兩名有才華的男士發生戀情,但因為宗教信仰或理念的不同而拒絕對方的求婚。她的生活和交友圈狹隘,大半生都獻身教會和慈善工作。雖然生活經驗的匱乏使她的作品主題多半侷限於心情的抒發和性靈的追求,但是她的文字優美,想像力豐富,詩作頗具獨創性。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曾稱許她說:「在英國女詩人中,克莉絲汀娜.羅塞蒂應居首位。她的歌唱有時像知更鳥,有時像夜鶯。」〈歌〉則是一首豁達的哀歌。詩人以異乎尋常的平靜、淡然的語調向愛人告別。她認為死是一種解脫,不再為人世苦難所磨,內心不再有波折、衝突;她不要愛人用傳統的方式哀悼她的死亡,也不要有任何心理牽掛,就讓她回歸自然,和雨露常相左右。


大翅鯨的冬日旅程 許悔之。選自《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
從長長的潛行中浮起
我為你噴出快樂的水霧
虹彩懸掛著
若有似無
時間進入屏息的倒數
馬上就是一月十九日
我的夢就要從南太平洋起身
甚至忘了
忘了應該覓食
這體腔內的鳴唱
單純而穩定,放送
向幾千哩之外
我為你不斷噴出快樂的水霧
提醒海洋所有的生物
啊這是歡喜
這是激動無比的慶祝

海洋那麼遼闊
也那麼孤獨
甚至我們常常感到
應該迷路
所幸體內的脂肪
足夠支持一整個冬季的航行
那麼,想念是最形而上的優雅了
我不斷為你噴出快樂
快樂的水霧
並且逐漸地接近你
要凝視你裂傷的唇
要輕拍你痠痛的脊骨
我要送你一大片海洋
那湛藍的大鏡子
把我們的命運
照得清清楚楚
我接近了你
在偌大的海洋中
你的一滴眼淚
顯得無比無比的奢侈


春夜聽冬之旅--寄費雪狄斯考 陳黎

這世界老了,
負載如許沈重的愛與虛無;
你歌聲裡的獅子也老了,
猶然眷戀地斜倚在童年的菩提樹下,
不肯輕易入眠。

睡眠也許是好的,當
走過的歲月像一層層冰雪
覆蓋過人間的愁苦、磨難;
睡眠裡有花也許是好的,
當孤寂的心依然在荒蕪中尋找草綠。
春花開在冬夜,
熱淚僵凍於湖底,
這世界教我們希望,也教我們失望;
我們的生命是僅有的一張薄紙,
寫滿白霜與塵土,嘆息與陰影。

我們在一撕即破的紙上做夢,
不因其短小、單薄而減輕重量;
我們在擦過又擦過的夢裡種樹,
並且在每一次難過的時候
回到它的身邊。
春夜聽冬之旅,
你沙啞的歌聲是夢中的夢,
帶著冬天與春天一同旅行。

註:
年初,在衛星電視上聽到偉大的德國男中音費雪狄斯考在東京演唱的《冬之旅》。少年以來,透過唱片,聆聽了無數費氏所唱的德國藝術歌曲,多次灌錄的舒伯特聯篇歌曲集《冬之旅》更是一遍遍聆賞。這一次,在闃靜的午夜,親睹一首首熟悉的名曲(菩提樹、春之夢……)伴隨歲月的聲音自六十三歲的老歌者口中傳出,感動之餘,只能流淚。那蒼涼而滄桑的歌聲中包含多少藝術的愛與生命的真啊。
一九八八.十二


擬泰雅族民歌(五首) 陳黎
1 熱 情
我情願我的愛在遙遠的地方,
這樣,我可以更大膽、自由地和她說話
(啊,只能夠在耳邊低聲細語是多麼地
蒼蠅蜘蛛螞蟻啊!)
我可以牽她的手,踢她的腳,
不必怕她斜眼闊肩的舅舅、舅媽;
我可以放開喉嚨大聲歌讚,
不必怕對街的夜鶯傳播學樣。
我情願我的愛在大雪紛飛的北方,
那兒,在重重的睡意與顫抖間
她將更清楚地記起南方的夜空:
五月的汗水,七月的熱。

2 房 子
有人把房子蓋在石頭上:
有人把房子蓋在鋼柱上;
我把房子蓋在酒罈上,
地震來時跟著溢出的酒香搖擺歌唱。



3 世 界
世界很重,
世界不穩,
世界是上上下下的蹺蹺板。

深思熟慮的人們懷抱憂愁
聚坐在世界的一邊--
(世界好重!)
爭名奪利的人們披戴盔甲
擁擠向世界的另一邊--
(啊,世界傾斜了!)
世界很重,
世界不穩,
我是無動於衷的天平。

4 歷 史
得其黎溪。世界的母親
淘金船從西班牙來
載走了砂金,載不走夢。
淘金船從葡萄牙來
載走了溪水,載不走你。
流血過。
流失過。
戰鬥過。
反抗過。
運兵船從大日本來
載走了戰士,載不走恨。
運兵船從唐山來
載走了家鄉,載不走你。

5 峽谷的月光
峽谷的月光慢慢地流,
流過我的寶寶遊戲的溪岸,
羚羊,麋鹿,童話的豬,
一隻隻走進她的心上。
峽谷的月光慢慢地流,
流進我的寶寶睡夢的池塘,
蝴蝶,紙船,銀色的蜂,
隨著她的微笑輕輕顫。
峽谷的月光慢慢地流,
我的寶寶酣睡了--
她的夢裡有繁美的花,
開在母親的歌聲上。

註:
得其黎溪即立霧溪,流過太魯閣峽谷,太魯閣泰雅族所居。《花蓮縣志稿》卷首大事記第一條記載:「明天啟二年(西曆一六二二年)西班牙人至哆囉滿(今得其黎溪)採取砂金。」
一九八八.九

有信仰的人 凌性傑

從此我需要一場神祕的聖戰
讓不安的靈魂得著信靠
要有一座天空,祝福環抱
完整而無遮蔽的藍
風中有和平的信息
塔頂的大鐘也被敲響

我還要有一種思想,乾淨的
一種信仰,在炮火覆蓋的此城
成為一種力量。我要有主義可以
奉行,像每一隻蛾撲向牠願意親近的光
先知躺臥在墓園,雜草任意生長
要有希望與愛的時候,就有了
希望,愛是橄欖枝葉不斷伸展
鴿子奮力飛翔
鷹隼盤旋在大河沿岸

我要按時修剪自己臉頰的髭鬚,
歧出的思想。按時趴跪在真理之前
辨認魔鬼與主上,光明或黑暗
唇上綻開經文,有玫瑰氣味的誦詞擴散
啊,歡喜,快樂,為著義人的義而讚嘆
父親訓練我不懷疑,做人要正直勇敢
聆聽遠方傳來的亮光,一切真實無妄
即使仇敵有虎豹的爪、餓狼的牙

患難之日我想念親愛的媽媽
親愛的乳汁飽漲,洗滌我的憂傷
她餵我葡萄乾果,我偏愛鮮搾的櫻桃
所謂美好人生那麼甜那麼酸
無所謂恐怖不恐怖,我有熱血流盪
乾燥的田野罌粟花漫無目的盛放

拉上面罩我有一顆清潔的心
就是這個時候,槍已經上膛
就是這個時候,我把自己充滿
我已經把自己充滿
(2006台灣文學獎新詩首獎作品)

La dolce vita 凌性傑
--義大利文,甜蜜生活之意
為我親愛的那人而作

我也會在生活的此地說他國的言語
讓脣齒輕輕開啟威尼斯與天空
陽光下橫掛著棉繩晾曬那些
一再被生活穿上又脫掉的身體
那些笑聲隔著門窗閃耀
玫瑰盛開一天有好多次
在臂彎所及開始一天兩個人

我要去哪裡?我們要往哪裡去?
兩種問法都教我們的人生離題
花園裡的歧路使我對你充滿鄉愁
除了眼前所見,我們已然一無所知
那是我和你之間,也是我們之間
一個世界瀰漫水霧
還有模糊的香氣

這時候如果沒有我,你要去哪裡?
如果我忘記你,無法分辨什麼是
生活、什麼是日常,什麼是去去就回
你願意為我把那些過往的事物一一
命名並且貼上重新使用的標籤嗎?
讓我無知的快樂著,想像世界靜止
同一時間做同一個人你也願意嗎?

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他人
雖然有時兩個人不代表我們
但是用皮膚就可以理解所有
形而上的問題,至於形而下的疑慮
則在不斷起伏辯證的左胸底
我伸舌舔著單球冰淇淋
那是整座佛羅倫斯,文明的天氣
或者歷史的陰雨。當我們
並肩走向一個叫做未來的地方
教堂頂端又傳出信仰與鐘響
我只是這樣一個人信你不疑

在我們的境內有一種神祕
有一種美好的抵達我不想忘記
我們翻譯著彼此,做著同樣的夢
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所有的門
生活的甜蜜不在他方而在這
當下,讓我用聲音用簡單的思想
蓋一棟房子叫巴摩蘇羅,意思是
思慕太陽。哪裡都不想去了
就在這裡,餐桌上擺滿理想
我甘心在這裡把一生用完
就是在這裡,在睡眠之前
還有一點遙遠的光與暗
讓世間萬物安安靜靜
各自找到各自的房間
(2005林榮三文學獎新詩二獎作品,自由副刊)

螢火蟲之夢 凌性傑

用尾端,輕輕,就能頂住全世界的黑暗
死亡或遺忘。我便這樣不由自主的發光

沒有誰教我如何祈求一場露水一頓晚餐
沒有誰教我怎樣尋覓一片水澤讓身體依靠
但彷彿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
不說話,只安靜整理自己的思想
草叢中腐爛的聲音似有似無
我與同類爭相前往沒有光的地方
在飛翔中睡眠,睡眠中飛翔
最好是這樣,五月的雨剛剛降下
慾望,潮濕而溫暖
而我似乎已經懂得了什麼
懂得了應該做些什麼

有一個夢我進入它
有一個傾斜旋轉著的星球
我在它身上盡情排泄、舞蹈
此時此刻,神衹都已告退
遠天的星光似乎與我們無關
逕自閃爍希望或失望的淚水
微風吹動蕨葉,孢子盈盈的飛散
水聲開始潺潺,魚族興奮的產卵
我感到非常非常孤獨,並且應該
與什麼一樣,本能的相互尋找
碰觸彼此的憂傷、彼此的光亮
然後擁有更多的快樂
完整的黑暗

輕輕頂住,我以及我的光
那生殖的氣味
正在相互激盪呼喊
(2003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作品2003100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C'est La Vie ──在島上 吳岱穎

  如果我們之間失去聯絡,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
  如果你記得生活的一切密碼,而我記得你的名字
  在那座看不見泥土的山丘,你會把傘打開嗎?
  你會把傘打開,並且為我遮擋帶罪的淚水嗎?

  如果我曾被放逐,又回到你的身旁
  在開始革命之前埋下我的彈藥,讓手槍生鏽
  你能接受我背上的鳥群,為牠們預備屋舍嗎?
  你能寵愛牠們如同愛惜自己的影子,並且餵養牠們嗎?

  牠們飛過野火纏身的垃圾場,流浪在
  大教堂的鐘塔和孤兒院的屋簷之下
  牠們練習模仿手風琴的呼吸和旋轉木馬的升降
  也學會頂著魔術師的帽子跳佛朗明哥舞,啊!生活!

  你看見牠們肩上美麗的槍傷了嗎?別擔心
  那些動盪都會化作給我們的寓言,給我們的歌
  每一個音符都會因此擁有重量,擊穿我們的信仰
  即使我已經乾涸,流不出一滴眼淚,一滴鮮血

  我們即將分開,搭乘不同的列車,我們分開
  穿過每一個兩兩相異,又無比相似的平原
  讓折翼的鴿子帶走橄欖樹的春夢,越過洪荒
  教你在遠方揉碎月桂樹葉,有懺悔洗劫你的眼角

  別擔心,我們即將分開,像你的神曾經告訴你的那樣
  因為夢境無法永遠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即將分開
  我會在夜裡投下燒夷彈,照亮每一座虛構的坑谷
  如同你曾經流淚關上的那些畫面:最後的激情,和死亡

  如果此刻你從夢中醒來,別擔心,我們已經分開
  各自生活在戰爭不願造訪的城市,為了微笑奉獻
  如果你看見窗上的倒影你要想起這一切:分開
  直到世界崩毀倒退,還原成我們曾經居住在其中的模型

(2004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作品2004100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也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註:
海子,當代青年詩人,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於安徽省安慶城外的高河查灣。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開始詩創作。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 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關臥軌自殺。海子一生,憑著輝煌的天才,奇蹟般的創造力和敏銳的直覺,在極端貧困、單調的生活環境裏創作了包括詩歌、小說、劇本等大量的文學作品。海子曾獲北京大學第一屆藝術節五四文學大獎特別獎(1986)、第三屆《十月》文學獎榮譽獎(1988)。海子的部分作品已被收入近20種詩歌選集,但他的大部分作品尚待整理出版。出版的詩集有《土地》(1990)、《海子、駱一禾作品集》(1991)、《海子的詩》(1995)、《海子詩全編》(1997)。

我想要有個家
◎ 凌性傑

【詩生活】
我想要有個家
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陶淵明

打電話回家跟母親說,我又買了一間房子。這是今年以來做的瘋狂事之一。因為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住在不屬於自己的屋子裡。年初時有可以老是鄉的心情,迅速的在花蓮購屋置產,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沒有意料到的,我又一時興起在北城考得教職。為了解決往後住的問題,匆匆之間,沒有頭期款的狀況下我又做了蠢事,刷卡簽約後才去張羅錢。事後才跟母親報備,我說租不如買,她只有順著我,只是希望我能有定性一點。不要老大不小了,還是改不掉任意妄為的習性。

那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在舊家的三合院,母親、我與兩個弟弟長期共用一個房間。即使不喜歡,我仍然無法躲避那樣俗濫的成語:相依為命。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國中二年級,我們與叔叔一家終於分爨,我便接收了叔叔嬸嬸的房間。在那個房間裡,我只有一張小小的書桌,一組木板床,一把吉他、一個塑膠衣櫥、一個人作著簡單的夢。一台CD隨身聽接上兩個小喇吧,就可以聽見全世界的聲音了。

當時潘美辰用蒼涼的歌聲唱著〈我想有個家〉:「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然而在那個家裡,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遠走高飛。好幾次我躲進房間,卻沒有辦法不聽見,外頭傳來爭吵、談判的聲音。親族中夫妻婚姻失和、兄弟鬩牆、爭產糾紛,不知怎麼的,總是要到我家大廳來說個分曉。公親事主群聚一堂,我只能當作這一切與我無關。大人們是這樣對我說的,進房唸書去。書本果然成了我的快樂天堂,讓我找到意義,心靈得以安居。我知道家庭傷人甚深,於是期盼自己哪天經濟能夠獨立,給我的至親一處溫暖的家,以未來的幸福療治過去的傷痛。

我國中時像飼料雞一般,被填塞餵養零碎片段的知識。我相信教育可以讓我翻身,好好唸書才有未來。我冷漠的看著新聞,一邊背誦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解釋與翻譯。台灣經濟業已大幅成長,國民所得提高。那時都說,台灣錢淹腳目。然而卻有一群無產的小老百姓,為了抗議當時房地產不合理的炒作、飆漲,以及不健全的房地政策,展開了行動。他們自稱無殼蝸牛,在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號召上萬人帶著睡袋搭帳篷,夜宿台北市忠孝東路。他們並肩躺臥在台北東區地價最高處,卑微的訴求著,希望有一個自己的窩。我好想知道,當年仰望台北市夜空的他們,如今都找到一處遮蔽風雨的家屋了嗎?又或是繼續的在社會最底層拚生活?又或是受不了生活的煎逼,舉家燒炭自殺了?那些美好的願望、社會正義的訴求,還有可能完成嗎?

高中文化基本教材教到孟子時,罹患政治冷感症、十八歲的我對那種囉唆沒有好感。但當滕文公問治國之道,忽然眼睛一亮。孟子這麼回答他:「民事不可緩也。……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治國的方法,首先是要讓人民能夠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安適、有尊嚴,知道只要付出努力便有美好的未來可以期待。有土斯有財,那也的確是一股安定的力量,幫助一個人有信心憑著一己之力換取甜蜜的生活。

高中畢業我便離家,抱著一種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的心情,跟原生家庭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離家以後,我的房間被弟弟接收。寒暑假返家,我敏感的察覺家裡已經沒有我自己的角落了。直到大二時,母親獨力買下一幢透天厝,把最大的主臥留給我,我的所有物項才又有了收容所。一切各安其位,我慶幸自己是有家可回的人。十多年後的現在想起,那個房間我的使用率實在不高。倒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物件,大多存放在裡頭。高中揹的書包、穿的制服、一疊疊相本、不忍棄置的舊衣……在這個空間裡完好的存在著。我隻身在外飄飄盪盪,隨身家當越來越多。沒辦法放在身邊的,也統統寄回去堆著。每到填寫託運表格時,奇異的幸福感升起,非但是我,連所有細小事物都有家可回了。

然而,我想有個家,自己認定的家。我與彼時的女友相互承諾,約定白手起家。我向來胸中無甚大志,只要能有一處不被干擾的人世居宅便好。打算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信誓旦旦不要繼續在學院裡混文憑了。生性不喜受管束的我,喜歡隨意讀書,享受讀書的快樂就行,不需要為了一張紙唸書。對於家屋的想像,卻是無日不有。即使在租借來的空間裡,我仍反覆實驗,東搬西挪,我在哪裡一堵書牆就隨著我到哪裡。大學還沒畢業,就已經留意山間海濱的教職缺額。打定了主意,不再升學念研究所。我要安穩的過日,隱逸自己於天地一隅。閒來讀書寫字,可以在名利場外自得,不要受任何鳥氣。

說來奇怪,研究所的學業持續迄今,從裡頭獲得不少樂趣。一開始就選定在花東執教,六年的後山生活過去,我的確貪戀山風海雨帶給我的種種滋養。那樣天寬地闊的地方,令我願意與這世界一起蒼老。只是、只是,不論我所在的地方多麼邊鄙,我始終無法自外於細密如網的體制。心想與其這樣,不如大隱隱於市。然而心中仍有疑慮,不知道會不會有朝一日興起感慨,像陶淵明那樣嘆氣:「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身為一個人,就得用意義架構自己人世的安宅。找到了它,擁有了它,生命與性靈才得以有所依憑寄託。

帕斯卡(Pascal)說過如此悲傷的話語:「人類一切不快樂都源自於一件事:無法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短暫租賃的這個月裡,我把空蕩蕩的屋子當作只是睡覺的地方。也許此心不安,連睡覺都睡得不好。於是這當下充滿期待,新居即將裝潢完竣,我能擁有一切的快樂。我長久追求的家屋之夢,再不多久便會成真。長久以來,我總是離家幾百里。不論求學或工作,原生家庭跟我的距離就這麼越拉越遠了。幾年前考博士班,錄取通知都到手後,我毫不猶豫的選擇離家遠的學校就讀。的確是這樣的,說故鄉太沈重。說起生命的起源、此生的根由,也太過沈重。而在每一次遷徙遠離的過程裡,我的家當與記憶越來越多,更需要空間收納安置。我一人揹著殼南來北往、東奔西跑,從一九九四到如今,居所搬遷不下十次。每一次都很費力,該捨該留的物件與感情令我惶然。

人對安穩有所求,土地屋宅或許最能提供保障與安全感。我算計著這一年內兩度為了換得安全感,所費不貲。看似衝動盲目的心,實則有一股篤定。因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外面的世界太過喧囂動蕩,我才更需要有一處讓自己淡泊寧靜的屋宇。政局最紛擾的大時代,張愛玲與胡蘭成訂了終身。婚書上寫著:「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見安穩的生活如此吸引人。但最後張愛玲再也無法忍受胡蘭成的風流,對胡蘭成說:「你不給我安穩。」感情故事就此告終。我慶幸的是自己的居宅沒有感情故事,也沒有感情事故。

我多麼希望,像王安憶〈烏托邦詩篇〉說的,「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在自己的屋子裡,我可以如同劉伶那樣想像「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有酒食、有音樂、積書滿架、早晨飄來咖啡香,我愛我的家。天涼時節我將要進住新居,由落地窗外望,就是這幅景象:「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那時幸福與安靜,也是滿滿的了。






【詩意的追問】

〈讀山海經〉 陶淵明
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迴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汎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初夏時分草木非常茂盛,群樹圍繞著屋子生長,枝葉濃蔭茂密。鳥隻藏身寄託於叢林之間而自由自在,我寓居的茅廬座落在綠樹環繞當中,心裡深自喜愛。既已耕了田,也完成了播種工作,農事之餘悠閒的讀起書。我所居住的深巷位置偏僻,與外界相隔甚遠,即使是老朋友前來探訪,也只好駕車掉轉回去。這時能喝上幾杯春酒,是最歡快的了。採摘園中的蔬菜來食用,也可以感到自足。初夏的小雨被微風從東邊吹來,天地之間好一片爽潤清涼。我隨意、廣博的翻閱《周王傳》,瀏覽《山海經圖》,閱讀著前人所知道的這個世界。在低首與昂頭之際,整個宇宙來到我面前。我看到的世界,似乎沒有言語可說了。閱覽兩書的頃刻,我彷彿知曉宇宙的奧妙,難道還有比這更快樂的事嗎?

陶淵明為田園詩傳統的開創者,其詩歌代表作品還有《飲酒》詩二十首、《讀山海經》十三首。他的田園詩中,田園生活氣息相當濃厚,隱約傳來五穀、桑麻的香氣,且充盈著勞動的辛勤與歡悅。蘇東坡〈與蘇轍書〉中評述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點出陶詩的自然本色。宋書、晉書、南史均將陶淵明列於隱逸傳。淵明成為隱逸詩人(或田園詩人)的正宗,確實順理成章。〈讀山海經〉是陶淵明隱居時所寫十三首組詩的第一首。

詩的前六句直接鋪陳其事,他描述居宅周遭的草木、眾鳥與自己的活動。不知不覺流露出寧靜淡雅的情調,音韻和諧自然,體現了詩人自身與世間萬物各安其所的美好。承此而下,描寫家宅讀書的環境。詩人居住在幽深的村巷之中,與外界似乎不相往來。生活在不受干擾的竹籬茅舍,初夏的微風著一場小雨從東而至,更使詩人享受到自然世界的清新,與天地和同、與萬物一體。他真實的感受著世界,世界也用最美好的景觀作為報償。

最後四句則概括陳述、抒發讀山海經所感所思,讓整首詩提高了哲學境界,用某種高度鳥瞰宇宙人生。他一邊泛讀《周王傳》,一邊瀏覽《山海經圖》。《周王傳》即《穆天子傳》,內容記錄周穆王駕八駿馬游四海的神話故事。《山海經圖》則是依據《山海經》中的傳說所繪製的圖片。「汎覽」、「流觀」的讀書方式可以與〈五柳先生傳〉所說的「不求甚解」相互呼應。由此也可以看出,陶淵明讀書的態度,閱讀的真實感受。樂之好之,讀書於是成為隱居生活的精神寄託。所以詩人最後問說,在讀書有得、心領神會之際,遨遊書中宇宙,難道還有比這更快樂的嗎?

葉嘉瑩《漢魏六朝詩歌講錄》中提到:「在中國詩歌史上,只有陶淵明是真正達到了自我實現境界的一個詩人。……陶淵明的詩,就正好反映了他達到自我實現之境界所經歷過的那一個複雜的、艱難的、曲折的過程。」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矛盾過、掙扎過、痛苦過後的陶淵明,對自己的生活方式,露出了篤定的微笑。


所有事物的房間--讀〈項脊軒志〉
凌性傑


「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
--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

近幾年屢次搬遷,發現隨身物事日漸沈重繁多。於是物件去取之間,頗費心力。留下的那些,當然是自認重要的。即便在租賃來的空間裡,亦要好好收存,以為懷念之憑藉。我一直堅信所有事物必須有家可回,一切的記憶才能算數。

或許這一點都不奇怪,年紀越長越是擔心記憶的錯失,或是從前肯認的事物就此崩壞,被時光摧毀殆盡。所以戀物成癖,無法戒除。高雄的老家後院裡,有一廢棄不用的大冷凍櫃,裡頭收藏了我國、高中時期讀的書籍以及文具用品。當初也不曉得怎會那麼剛好,多出這麼一件龐大又堅實的東西供我作收納用。時間好似被封鎖於其中,十多年過去我只知道它一直在著,這便叫我安心。裡頭不是什麼金銀首飾,卻是專屬於我成長經驗的時光寶盒。

即使甚少返鄉長住,家人還是為我保留一個獨立的房間。高中畢業後便離家在外的我,每一想及那個小小天地,心下就有了定靜之感。半透明塑膠收納箱很突兀的置放於牆角,與室內其他物件不甚搭軋。那是剛上大學時買的,隨著我在大學宿舍裡凡三遷。後來我將醜醜的大學服、一批手札、幾枚紀念章收入,闔上箱蓋,仔細扣住。這樣我才能夠以為,記憶已經井然有序,在其所當在,便不致氾濫成災。

那幢三合院舊居,收容了祖父以降四代人的故事。他零零碎碎的告訴過我,家史與他的時代事件。我聽時不甚了了,如今也僅存某些片段未曾忘卻。祖父生於民國初年,時日人據台。成年娶妻後,離開出生地由縣北徙於南。原無恆產的他,一磚一瓦親自施作,可說是白手起家。他以農務為生,耕者有其田,意欲以此傳家。他一手打造的家屋朱牆紅瓦,脊梁穩篤而優雅,歷經賽洛瑪颱風猶且不動如山。我的童年與青春期就在此度過,唱歌,遊戲,讀書,穩健的長大。座落村庄之中,我家背山面水。屋前本有水塘河流與田地,台島經濟轉型之際水塘遂為平地,建起了工廠。迄於今,產業外移,廠房淪為廢墟。

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幼年的空間經驗,主宰了他往後認識世界的方式。一直到現在,我揀擇居所,仍然以乾淨、明朗、安靜為優先考量。然而我就在那個光亮溫暖的舊居,先後送走了父親與祖父。庭前芒果樹鋸了又長,夏天一到便被陽光催熟,果實纍纍低垂。

我喜歡的外省第二代小說家在辦完父親的喪事後說,「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才叫故鄉。」《古都》裡頭考掘過往的時光,念茲在茲的進行城市書寫,不容記憶被抹消。透過書寫,所有記憶都算數了。許多的「那時候」憬然赴目,已遭拆遷的建物在敘事文本中獲得了重生。那夾敘夾議的筆鋒,讓我對眼前所居處的城市更覺惘然。微物之中有歷史,沒有對過去的理解,我們便無法擁有自信的未來。

住入新的家屋,我喜歡小小的世界收容該存在的每一事物。每一個櫥櫃、抽屜,讓細小事物各安其位。一盆赭紅色的蘭花兀自把花瓣一一打開,彷彿是杜詩在我眼前輕輕告訴:「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我相信,美好的秩序將會帶著我走進未來。《空間詩學》這麼辯證如其所是的那些:「房間裡的私祕感,變成了我們的私祕感。相關的是,私祕空間變得如此靜謐、如此單純,房間裡的所有寂靜都被定位,聚集了起來。」

一直要到祖父過世六年後的今天,我才稍稍讀懂了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和白先勇的〈樹猶如此〉。在與不在之間,由是觸動了心緒。歸有光的枇杷樹在那麼多人離他而去之後,終於亭亭如蓋。白先勇則是春日負暄,於百花競相開發的園林中,抬望「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我想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大略異曲同工,男主角周慕雲(梁朝偉飾)遠赴吳哥窟,將滿腔祕密與傷痛對著樹洞呢喃托出,然後抓一把泥土封住樹洞。不料樹洞長出了嫩苗,小小的樹身正在伸展……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以樹為喻,情感的生發曲致而委婉,這不能不跟個別的生命歷程有關。歸有光(1506-1571),字熙甫,別號震川,江蘇昆山人。八歲喪母,十二、三歲時大母逝,嘉靖三年(1524)十九歲時初作〈項脊軒志〉。二十三歲娶魏氏,二十八歲魏氏卒,三十五歲左右作〈項脊軒志〉補記。所以〈項脊軒志〉前半僅悼念母親、祖母,補記方憶及其妻魏氏。項脊軒是他在昆山時的書齋名,小小的房間裡收容了他對生命中重要女性的思念。這在以男性為主體的中國文學史中,確實相當罕見。

他生活於此間,「多可喜,亦多可悲。」喜的是美好事物投影心中,點點滴滴的人情溫暖、自在自足的讀書。悲的是家庭紛擾愈演愈劇:「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

畢竟都是有故事的人啊,物的歷史早也將心靈活動一一銘刻了進去。睹物思人的老話,總是帶有時間的威脅在裡面。不忍棄去的那些,不斷提醒我們在著的意義。這意義,我們說有便有。哪天哪日說沒有了,捨掉亦不可惜。

原本空蕩蕩的新居,油漆氣味逐漸消散,可以預期的是物件會日漸擁擠,各自佔據一角。有緣來作伴的,我就善待、收藏。長久以來,對易碎品如玻璃陶瓷又愛又怕,如今可以安心一些了。我有一整個櫃子可以用來安置它們。或得之於人,或親力購來,每一物件都有故事好說。這所有事物的房間,一切,要小心輕放。

延伸閱讀:
白先勇,《樹猶如此》,聯合文學。
朱天心,《古都》,印刻。
三毛,《我的寶貝》,皇冠。
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張老師文化。

幼獅文藝雜誌,高中國文向左看專欄。2006年11月。

台長: 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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