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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09 00:23:00| 人氣11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故鄉與童年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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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蔣勳新書-給年輕藝術家的信
故鄉與童年的氣味 上

ㄚ民

你從南方回來,帶了一張小幅的油畫給我看。我湊近畫,閉著眼睛,嗅了一下說:「有味道!」

你說:「是嗎?我用了亞麻仁油,一點松節油。」

「不,不是,我是說:有海的氣味。」我說。

「是嗎?」你高興地笑了。在南方一段時間,皮膚曬得黑紅,你笑開的唇間,牙齒白白的,看起來年輕、明亮、燦爛。

是的,你的畫裏有海的氣味。阿民,單純的照片常常是沒有氣味的,但是,好的畫,通常都有氣味。

你知道,梵谷在Arles的畫,幾乎都有麥田的氣味,看著看著,好像把一束麥梗放在齒間咀嚼,麥梗上還帶著夏天的日光曝曬過的氣味。

有些畫家的畫是沒有氣味的,畫海沒有海的氣味,畫花沒有花的氣味,徒具形式,很難有深刻的印象。

我覺得,元朝的王蒙,他的畫裏有牛毛的氣味。有一次,再上海美術館看他的「青卞隱居圖」,我閉著眼睛,那些停留在視覺上、毛茸茸、蜷曲躁動的細線,忽然變成一種氣味。好像童年在屠宰場上,看到橫倒死去的牛隻,屠夫正用大桶燒水,澆在皮毛上。毛就一片片豎立起來,騷動著,好像要從死去的身體上獨自掙扎著活起來。

繪畫並不只是視覺吧,莫內晚年,因為白內障失明,失去了視覺。但是那一時期,他作畫沒有中斷,好像依憑著嗅覺與觸覺的記憶在畫畫。一張一張的畫,一朵一朵的蓮花,從水裏生長起來,含苞的蓓蕾,倒映水中,柳梢觸碰水面,盪開一圈漣漪。我在那畫裏聽到水聲,觸摸倒飽實的花苞,我嗅到氣味,Giverny水塘裏清清陰陰的氣味,莫內並不只是用視覺在畫畫。

阿民,視覺只是畫家所有感官的窗口吧,開啟這扇窗,你就開啟了眼、耳、鼻、舌、身;你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也都一起活躍了起來。

我去普羅旺斯的時候,是為了感覺塞尚畫裏的氣味。阿民,你知道,那條通往維克多的山路,塞尚為了寫生,走了二十年。我走進那一條山路,遠遠可以聽到海風,海風裏有海的氣味,和故鄉潮濕鹹腥的海不同,那裏的海,氣味比較乾燥清爽,比較安靜,是地中海的氣味。我一路走下去,空氣裏有松樹皮辛香的氣味,有一點橄欖樹木的青澀的氣味,在塞尚畫過的廢棄的採石場,我嗅到熱烈過後冷冷的荒涼氣味,有堆積的礦土和空洞孔穴的氣味。

塞尚的畫裏,有岩石粗礪觸覺的質感,有聽覺裏海與松林的風聲,但是,這一次,我純粹為了尋找他的氣味而來。

好像我們以前在學校裏做過的一個功課,一個同學騎著摩托車,你坐後座,用黑布矇上了眼睛,塞了耳塞,由前座的人載你亂逛,兩個小時以後,你回來了,取掉眼睛上的布罩,向其他人敘述你經過了哪些地方。

我記得,你時常閉起眼睛回憶,好像在關閉視覺的時候,那些嗅覺或皮膚上的記憶會更顯明。

你可以通過嗅覺,辨識大片已經結穗的、有著榖香的稻田。撲面而來的風,帶著那麼濃郁的稻葉和榖粒的香氣。你確定磨托車經過一個黃昏市場,你聽到人聲的吵雜喧嘩,你也嗅聞到肉販、魚販、以及各種青菜果實的氣味。你記得經過一條窄巷,依憑皮膚上的觸覺,風速加快了,你回憶著說,巷弄裏有烹煮食物的氣味,鹹、辣、酸、甜的氣味,米飯和麵食的氣味,正好是家家烹煮晚餐的時候,你問騎摩托車的同學:我們經過了一個眷村宿舍嗎?

在一旁聆聽的同學都驚訝了,你可以用嗅覺這麼準確地判斷出週遭的環境。

阿民,這些年,許多老舊傳統眷村拆除改建了,你還會留著那裏氣味的記憶嗎?

很多人試圖留著歷史,保留視覺和聽覺的記憶,但是嗅覺呢?嗅覺是不是也是更真實的一種歷史?

我睡在床上,記得童年的床單、被套、枕頭套,都是用淘米的水漿洗過,晾在竹竿上,大太陽曬過,晚上睡眠時,身體被米漿和夏日陽光的氣味包裹著,那是記憶裏最幸福的氣味之一吧。

放在樟木箱裏的冬天的衣服,過了端午,曬過太陽,便收齊了,一疊一疊,夾著圓圓白白的幾粒樟腦丸。隔了半年以後,再拿出來穿,有好幾天,樟腦丸清新甜涼的氣味,樟木箱的氣味,都環繞身體四周,久久不散,好像一個季節的回憶。

許多藝術工作者,是帶著這些氣味的記憶,去寫詩,去跳舞,去畫畫,去作曲,去拍攝電影吧。沒有生命的氣味,其實很難有真正動人的作品。

你記得嗎?波特萊爾的「惡之華」,我讀他的詩,總覺得有濃郁的南方豆蔻或榴槤的香氣,有熱帶女人濃密頭髮裏鬱悶的香氣,有嗎啡或海洛因一類毒品慢慢燃燒滲入肉體的氣味。

詩,竟也是一種氣味嗎?

那麼音樂呢?

德布西的音樂,總是有非常慵懶的海風和雲的氣味,有希臘午後陽光的氣味,有遙遠的古老歲月神話的氣味。拉威爾就好像多了一點鮮濃的蕃紅花與茴香的氣味。如果沒有這些氣味,藝術便不像「母親」「童年」或「故鄉」了。我們說過,「母親」「童年」「故鄉」都充滿了氣味。

國家和學校常常是沒有氣味的。統治著要人民「愛國」,但是「國家」沒有氣味,記憶無法存留,統治者一垮台,「愛國」的聲音無論叫得多大,還是都消失了。因此從愛國主義和從學校產生的藝術作品,也通常沒有獨特的氣味,無法使人在心裏存留深刻的記憶。

阿民,你也許應該要從學校出走了;有一天,你也許還要更勇敢地從國家出走;你知道,當國家利益違反人性時,許多藝術家大膽從它們的國家出走,批判它們的國家,對抗它們的國家,因為它們的記憶深處有「母親」、有「童年」、有「故鄉」;有那些比國家與政府更具體、更有人性、也更有生命氣味的記憶。你記得夏卡爾嗎?他離開史大林統治下的蘇聯,他從故鄉出走,故鄉卻一生跟著他,他住在巴黎,他的畫裏卻都是童年和故鄉。

通常藝術家要出走到無國界的狀態,感官才有了自由,思想才有了自由,美學也才有了自由。

像你在南方,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整個海洋的氣味吸到身體裏了。海在你的肺葉裏,海在你的皮膚上,海盈滿了你身體每一個細胞的空隙。海佔領了你的視覺聽覺,海包圍著你,從心裏壓迫著你,使你心裡哽咽著。有一天,你要寫詩,你要畫畫,你要歌唱或舞蹈起來,那海,在就你心裏澎湃迴盪起來,不是你去尋找它,是它撲天蓋地而來,包圍著你,滲透著你、激動著你,無以自拔。

藝術家只屬於一個國度,便是感官的國度;藝術家只有一個國籍,便是心靈的國籍。

某一個意義上,好的藝術家,都是叛國的,-背叛他現實的國籍。

阿民,你要走向那感官的國度,去經歷比生死更大的冒險嗎?

我不是在說寫詩、畫畫、作曲、舞蹈,我不是在說一切與藝術有關的形式。我說的是「感官」,是打開你的視覺,開啟你的聽覺,用全部的身體去感覺氣味、重量、質地、形狀、色彩;是在做為藝術家之前,先為自己準備了豐富的人的感覺。

那些真實的感覺,真實到沒有好惡,沒有美醜,沒有善惡,他們只是真實的存在,

像一隻蜜蜂尋找花蜜,牠一切專注集中在那一點蜜的存在,沒有旁鶩,沒有妄想。

古代的希臘是重視運動的,運動員在競技之前,在身上塗滿厚厚的橄欖油,油漬沁透到皮膚裏,經過陽光照曬,透出金黃的顏色。競技之後,皮膚上的油漬,混和了劇烈運動流出的汗水,混和了塵土泥垢,結在皮膚上,因此,古代希臘人發明了一種青銅製的小刮刀,提供給競技後的運動員,可以用來刮去身上的油漬泥垢。

我看過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一名運動員站立著,一手拿著刮刀,正在細心刮著垢。那尊石像,竟然有氣味,橄欖油的、汗液的、泥垢的肉體,隔了兩千年,仍然散發著青春男體運動後大量排汗的健康活潑的體嗅。

氣味變成如此揮之不去的記憶!
 

台長: 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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