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歇的雨讓傘得以拄著我昨日殘餘的疲累，那一場兩小時的碩士論文答辯如X光下裸露病徵的診斷，病徵顯露，卻也殺死我千萬個將老的細胞。今日輕便的衣著與涼鞋有別皮鞋與唐衫，想找幾本詩集讓自己回到過去，卻見圖書館前有片新綠林隔出了唯美的空間，是拜倒在火燄鳳凰木下的君子？還是一株不願屈從科技世代的老喬木？喜歡這樣親近的一叢鮮綠，卻僅能用幾秒鐘的時間替它註下「足夠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來/織成錦繡」(席慕蓉語)。樹的年輪清晰地在工人鋸砍下呈現，移走，莫擋路，我心中卻想著一盤盤的故事不就是我在淡江大學的一盤盤回憶。
我步上圖書館電梯，刻意站在玻璃窗前引著視野能及的河岸，天稍青，出海口有微光醺著情人橋與可預知的沙崙海灘，或者延伸更遠的三芝貝殼海。記得七年多前我人在桃園就讀大學，負笈離鄉的我與朋友愛在夜裡馳騁尋歡，凌晨三點七個人來到32公里外的連豆漿，五點左右卻在沙崙等待黎明，雖然陽光從山背那頭露了餡，後來才知道我在離鄉百里的北海岸，卻聽見七星潭前的潮音與我們共有的相知相惜。楊牧＜瓶中稿＞有「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照我疲倦的傷感/細問洶湧而來的波浪/可懷念花蓮的沙灘？」他在美國的西岸，我在台灣的北岸，想著卻是相同的一片沙岸。我們的基因中遣伏著「洄瀾」的性子，在外地打拼的這些年不曾遺忘潮汐洄流的重要，也許在老地方瞻念曾有的印記，或者讓時間填補淡化的身影，像現在的我重拾著我與淡江最初的關係，想起就讀淡江大學大傳系的高中同學曾智永，那時週末的我會搭火車轉捷運來淡水依親，我們在宮燈大道聽鬼故事，在連豆漿吃所謂的淡江美食，有時候會不厭其煩地遊走英專路與老街，吃日本人的阿給與台灣國的三協成糕餅，在冽冬喝暖暖地台G店鳳梨苦瓜雞或吃東山鴨頭與鹹水雞，雖每每爬上好漢坡總讓人氣喘如牛，但是看見春天杜鵑、夏日鳳凰、秋季紅楓、冬令寒櫻充塞的校園是最美的享受，在口腹與精神滿足後，又搭上捷運轉火車回到山裡的宿舍，四年中我們輪迴在聚散之間，感受著洄瀾人擁有的洄瀾情調。後來，我放棄國立大學碩士班的機會至淡江深造，那年曾智永畢業從軍，我們交班，堅守著與淡江的關係，試圖在山風海雨的淡水也劃上花蓮的鏤痕，如今四年的碩士生活裡，他亦求職於台北市，不定期的換他騎機車轉捷運來到我家聚聚，然後他又搭上捷運，到中永和騎機車，回到暫居的巷衖內。我們未曾討論過這般潮起潮回的歷程，是不是命定的思念？還是一種對於熟悉環境的安全感。我喜歡在天晴日麗心情舒坦的時候，騎車上陽明山，繞經北投，無目的的回到淡水，感受這段天堂與人間的途徑；或者到三芝田埂外的藍色貝殼海，讓毛孔在鹹味中舒張，讓呼吸充滿海洋，讓足印深刻灘上，然後消磨在一浪翻起後的遺忘。
「遺忘」是我所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於是大學畢業前自印了一本題為《遺忘村無心路4125弄7巷6號5樓147室》的創作集，收錄四年十幾萬字的隨筆心得。我知道自己時有陷入濫情的思念，房間中堆滿相片、名物、文字，會在需要的時候重新翻閱，再記憶，取捨，後來發現真正被我丟棄的物件都清晰的存放在記憶中，而儲藏的物品卻被厚重的霉灰掩蓋，離生活遙遠。雖然自居遺忘村無心路，卻不斷在記憶的洪流中拾荒，強迫遺去忘掉堆壘的一足一記，卻「也曾想將/你我之間的所有/摺疊/齊整如刀切/殮於記憶之棺/畢竟/時間是一座墓地/有什麼不可埋葬？」(尹玲語)有什麼不可遺忘？不可記憶？不可讓我跟此地撕裂成傷？
電梯門開啟後的146分鐘，我在書櫃前想著過去寫報告做論文的奔波與倦怠，聽著小情侶用日語調情，聞著劃過眼前的玫瑰香氣，窺視著她拿著小紙條尋找851.486書架子，我不安地竊取了架上8566-5一冊，869-2一冊，8445-7一冊，此時往肚裡吞的眼淚已滿出喉頭，「內裡的憂愁是因為焚燒嗎/還是因為知道有些什麼必將熄滅」(席慕蓉語)，我的思緒慌亂，惦記這才將熟稔的環境，告別卻來的不疾不徐，「告訴我，甚麼叫遺忘/甚麼叫全然的遺忘」(楊牧語)「此地已是永恆，一切的終點/此地沒有，也不需要方向」(余光中語)「在每一片叫做異鄉的領地上/月亮裡家鄉的樹會更高大/空氣中故人的心更容易入夢」(尹玲語)，余光中的鄉愁是郵票，是船票，是一方方矗立的墓，是隔岸的海峽，那麼我對淡江的鄉愁是大田寮，是阡陌的校園走道，是一白聳天的蛋捲廣場，是下課時滿滿人聲的走廊。
淡水或淡江大學會是我第三個迴流的原鄉，如同朝聖與永懷，踏入縣界內的一刻都能述說著那年與這年之間的承變。「每一地方也不過是一頂/異質的家純然的異鄉」「無所謂遠去無所謂歸來/家鄉只是人類幻想的創造/一遍又一遍悽惶地構築自我」(尹玲語)，流離未定，鄉愁卻已安入這片田地，我在學習遺忘，用遺忘重新認識漂移的自己是哪鄉之人？在家與家之間思索何處是我眷戀的歸宿？
寫於紙山草房
2007年6月6日
圖1/淡江大學2007年「十至名歸」畢業典禮圖案
圖2/古佳峻自拍
圖3/古佳峻攝於淡江大學海報街
文/古佳峻
發表於淡江大學2007年畢業感言
http://www.tku.edu.tw/graduation/2007/graduates.asp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