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思念停止的時候<1>
站在化妝台前,我看著鏡子裡的這個女人;她那張蒼白的臉,恍惚的眼神;像
是死了般了無生氣。
嘆口氣,拉一拉黑色套裝的衣領,好像看到三年前的自己,像又回到那個陰雨
綿綿的日子……
手機鈴聲將我拉回現實,看到上面顯示著﹕「媽媽」,我接起來,還沒說話那
刺耳的聲音就對我開攻:
「沁啊﹗你怎麼那麼慢!快點下來!」
『好了,我下去了。』
再看一眼鏡子裡的黑色套裝,我笑了。
『是你們逼我去的……』
到了樓下,媽媽一見我就皺了眉,接著又是一串罵,意料中的事。
「你在觸什麼眉頭啊!明知道我們今天要去相親還穿成這樣,你以為我們是去
參加喪禮嗎!上去換一件!」
我看著地上,一句話也不想回。
「老婆,別換了啦!快上車!我們要遲到了!」
爸爸在車裡向窗外喊。媽媽瞪了我一眼,開門坐上前座,我也上了車。
一路上我的視線只放在窗外,看著街道上的人和行道樹向後退……
「沁,今天這個男孩子不錯,他媽媽是我國小同學,她把她兒子好的壞的全都
告訴我了,所以媽媽很放心;他叫白欲翔,今年和你一樣二十七歲,工作是電
腦製圖,你喜歡畫畫啊!這樣就有共頭的交集……」
媽媽往後看我沒有反應,她又繼續說︰
「你年紀也不小了,媽是真的希望你可以找到一個男朋友,快完成終生大事。
如果你又向上次一樣把人家氣走,你要我和你爸怎麼幫你呢?畢竟那個吳聖文
已經死了……」
聽到那個名字,我感到自己被雷擊中,全身顫抖起來……
『夠了!』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但馬上發現是自己不對
『媽,這些話你上次已經講過了』
閉上眼睛,媽媽也不說了,車子裡只剩薩克斯風的音樂。
三年,三年是不夠我忘記他的,就連今天的這身套裝,都是三年前參加他的喪
禮時穿的,因為我還向那天一樣的悲傷……我一點也不想去……一點也不想。
等思念停止的時候<2>
「到了!」爸爸的聲音伴著煞車的震動,我睜開眼睛,看窗外的這間餐館。
「歡迎光臨!」
一進餐廳,門口的服務生便來招呼我們,
「請問有訂位嗎?」
「我們和白先生有約。」
爸爸說完,那位服務生就領我們上二樓,走向一個靠窗的長形桌子,已經有兩
男一女坐在那裡,背對著我們。
「白先生!你好你好!」
爸爸向前打招呼,那位有著花白頭髮穿著西裝的男人也站起來向他握手。
「這是小女,何沁。」
爸爸向他們介紹。
『白伯父,白阿姨你們好。』
「別客氣,快坐啊!」
那個穿著大紅色外套的女人,頭髮往上盤,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微笑著打量
著我。他們讓我往窗邊坐,和那個男生面對面,那個男生這時也站起來打招
呼:
「伯父,伯母你們好我是白欲翔。」
「啊!欲翔你長大了,變得很帥喔!何媽媽都認不出來了!」
「阿麗你還敢說,我生他以後你才來看過幾次……」
我不願參與他們,只凝視桌上的藍色水瓶,裡面插了一朵紅玫瑰,被剪掉了枝
幹現在依然綻放,但也活不長,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沁啊!沁!」
『啊!』
「媽媽是讓你來跟欲翔交朋友的,不是來欣賞花!」
媽媽一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
我低下頭想著,要不是你們認識,我會向上次一樣裝一付死人臉,並且大聲說
我一點都不想來這裡!
「好啦!我看我們出去走走,讓他們年輕人聊聊。」
爸爸突然站起來。
「嗯,欲翔桌上的咖啡和蛋糕待會兒請人家多吃點。」
「我知道了。」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這張桌子頓時成了整個餐廳中最安靜的……
「何小姐你很喜歡玫瑰花嗎?」
幾分鐘之後他說。
「嗯,不過我最喜歡白色的。」
我終於把眼睛停留在他臉上,其實他的打扮很簡單,一件白襯衫和西裝褲,頭
髮往上梳;沒有瀏海,抹了一點髮膠。他看起來不像二十七歲,而像二十四歲
的社會新鮮人,眉宇之間似乎還留著讀書時的稚氣,和一股自信。
等思念停止的時候<3>
「喔,為什麼只偏好白色呢?」
他右手輕托著臉頰,好奇又興奮的問。
『白玫瑰對我來說,是代表弔祭愛情的』
我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放在窗外。我的話暗示他自己對愛情已不報任何期待,
看著玻璃上映的自己的臉,一樣是那樣的不以為然,似乎在大的事也無法牽動
她的嘴角,改變她的表情,使她如冰的眼神,再流動似水。
白欲翔收起他驚訝的表情,我知道他看著我,一會兒之後他低下頭;悉悉蘇蘇
的折起紙……
「給妳!」
我轉過頭,很驚訝的看著他手上的那隻,他用餐巾紙折的白色紙鶴。
『你!……』
我的話哽在喉中,那隻紙鶴夾著一個回憶的衝擊,直撲向我……
深吸一口氣,我試著平靜自己的呼吸,又別過頭看窗外。
『你……你為什麼要摺紙鶴?』
他摸摸鼻子說︰
「對不起,妳好像不太喜歡。」
他停了一下,又說:「嗯,我記得小時候,我很愛哭,那時候我的國小導師就
教我摺紙鶴;她是很溫柔的女老師,她說我每摺一隻紙鶴,就會把我的眼淚帶
著一起飛走喔。
所以只要我一直摺,就會覺得越來越開心。那時也許是心裡作用,我真的這麼
覺得;不過即使是現在,每當我不開心,我還是會摺一隻紙鶴……」
「沁,我給妳的每封信都夾著一隻紙鶴,它代表我對妳的思念;我真想和它一
樣飛到你身邊!」
聖文的聲音好像又在我耳邊,閉上眼我感到鼻頭一陣酸……
「何小姐!你不舒服嗎?」
『我……對不起,我沒事。其實老實說……我不想相親,所以我對你的態度不
好……』
想起自己從一開始就對他不理不採,甚至連正眼都沒看過他幾次,我感到很抱
歉,於是趕緊把聖文的臉收起來。
「嗯……」
他低下頭喝了一口咖啡,那隻紙鶴仍靜靜的停在我面前。
然後他抬起頭,用溫暖的眼神看著我,我覺得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看著我了。
「不要讓父母施予我們壓力,讓我們先好好當朋友吧!」
低下頭,我看著自己的咖啡杯,焦褐的咖啡映出我的臉;和那一雙緊鎖的眉。
朋友?自從聖文離開後,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跟朋友出去玩,不想看到他
們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生活除了上班、回家一成不變,一直是一個人,一個
堅強的女人。我需要他這個朋友嗎?
「喝完它吧!都快涼了。」
他催我喝,並沒有打算再問我的答案。
『謝謝。』我拿起來喝了一口。
「天啊!你喝咖啡都不加糖或奶精嗎?」
他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我已經這樣喝三年了。』很奇怪嗎?
「這樣的味道,只有苦澀跟酸吧!為什麼不喝甜的呢?」
『我很享受那種苦澀的味道,而且我想我的味覺也無法回去享受甜味了。』
說完,我提起杯再喝一口。
「對我來說,咖啡像是人生,只有加入糖和奶精才會豐富而繽紛。你的咖啡太
單調,我想你只是缺少一個幫你加入奶精和糖的人,讓你再嚐出甜味。」
他看著我,眼神閃著光芒。
『我懂了,』我對他微笑『很高興認識你,白先生。』
他也笑了「我也是,何小姐,叫我欲翔吧!」
紙鶴輕輕的左右晃著,這個人真能如他的名子一樣,有使我的心情再度飛揚的
能力嗎?
等思念停止的時候 < 4 >
現在的我,一個人住在台南的房子。爸爸和媽媽跟弟弟在台北住。好幾次他們
都叫我搬回台北,但我無法離開這個城市;這個有著聖文氣味的城市。
我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因為在夜裡回憶的浪潮會不斷拍打我的心,令我無法入
睡。
「學妹,妳知道嗎?我最喜歡看星星了,尤其當夜晚停電的時候,天上的星星
變的好多好多,全都看的一清二楚。真漂亮!」
有時候晚上我不看電視,就會到陽台看星星。
夜風吹過耳朵好像聽到聖文在說話,彷彿又看到聖文溫柔的笑容。
「不過……現在和妳在一起,我就不想看星星了……」
我心一驚,轉頭接觸到聖文的眼神,覺得臉頰一陣燙,趕緊低下頭。
「學妹,我喜歡妳,我們在一起好嗎?」
那是在台南的天橋上,聖文如往常的送我回家。記得他說完那句話後,我們面
對面站了好久。
車輛如流水穿過我們腳下,伴隨著喧囂的引擊聲和喇叭聲,但我只是看著他,
看著昏黃的燈映在他的臉和那對認真的眼睛上,看著這個—我暗戀好久的人。
那一刻,時間像是停止了……
「鈴……鈴……」
客廳的電話聲將我拉回現實,我慢慢打開落地窗,走向茶几,接起電話。
「喂,請問是何沁小姐嗎?」
這個聲音,是白欲翔。我已經有點忘了……
『我就是。』
「何沁!太好了,我很怕妳不在家,因為聽妳媽媽說妳都很晚回家,所以我只
能晚上打電話給妳。」
他很快的講了一串,想必我剛剛讓他等太久了。
『你怕找不到我怎麼不打手機呢?』
「我也想啊!只是……妳沒有給我耶!」
『是嗎?不好意思我忘了。』
「沒關係。」
『嗯,你打來只是要手機號碼嗎?』
「不是啦!不是,我……我是想,明天晚上七點文化中心有一場音樂劇,我這
裡剛好有兩張票,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好啊!』
「真的嗎!太好了,那我明天晚上到妳家樓下接妳。」
『嗯。』
「好,那,掰掰,妳早點睡喔。」
『再見。』
「哇!等一下何沁!」
他突然大叫。
『怎麼了嗎?』
「我……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跟妳說我是白欲翔……」
他終於發現了。
『沒關係,我聽的出來。』
「哈哈!我真是笨,大概是太緊張了!」
『緊張?』
「喔,沒有啦!妳早點睡,明天見。」
『嗯,掰掰。』
掛了電話,看看牆上的鐘,才十一點多,不過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叫我早點
睡了,聽了有點感動,於是我倒杯水,吃了兩顆安眠藥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我一下班就回家了,很久沒有這樣。平常我每天都加班到十點,工作是
製圖,我不覺得累,我只怕留下太多時間一個人孤寂。
六點四十五分,我到樓下,他已經在那兒了,站在他銀白色的轎車旁向我招
手。
「妳今天好漂亮!」他笑著對我說。
『謝謝。』我穿了淡花色洋裝,想到自己和他第一次見面時穿全身黑,也沒有
上什麼妝,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很早就在樓下等了嗎?』上車之後我問他。
「嗯……其實……」他轉頭對我笑了一下,露出一付潔白的牙齒,他今天穿了T
恤和牛仔褲,很輕鬆的裝扮。
「不瞞妳說……我是個路痴……」他不好意思的又看我一眼。
「幸好我有早二十分鐘出來,才可以再妳面前擺出剛才那個帥氣的pose……」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
「真丟臉啊!我都住在這兒十幾年了,哈哈!」
他有點無奈,但也笑了起來。
進了音樂廳,找到我們的座位,他把椅子扳下來給我坐。
『謝謝。』
我們的位子在中間前一點,很好的位子,前面也沒有晃來晃去的人頭,於是我
很快樂的欣賞這齣芭蕾舞劇。
一個年輕人和一個惡魔的女兒在森林相遇,他們彼此吸引相戀,壞心的惡魔總
在夜晚破壞村莊,村人們不堪其擾。青年決定為村人出征,但後來他才發現,
那個他深愛的美麗女子是惡魔的女兒。後來青年被惡魔殺死,女孩在痛心勸告
惡魔後自盡……
後來那個惡魔好像改過自新,不過後面我已不專心看了。
這應該是很平常的童話故事,但當女孩抱著青年的屍體痛哭,唱著「威那勒之
死」這首他們自編的英文歌時,我卻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只因為……
「威那勒!威那勒!你在何方?別在我懷裡卻不回答,你如大海的深眸肯再為
我張開嗎?我只求你讓我再埋在你寬厚的肩膀,當你的氣息已停止,我怎能再
背負和你的記憶活在世上……」
「何沁,妳喜歡這部芭蕾舞劇嗎?」他在車上問我。
『嗯……喜歡……』
「可是妳從剛剛就一直不說話耶!」
『沒這回事,我很喜歡,而且我也很久沒像今晚那麼輕鬆了。』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車子到了我家樓下,他和我一起下車。
「晚安,回去好好睡吧!」
『嗯,今天謝謝你欲翔。』
「我……我可以叫妳沁嗎?」他的眼神……很像小動物一樣純真,我笑了。
『當然可以!』
「嗯……沁,晚安。」
對他笑一笑,我往玄關走去,要關門時,看到他還站在車子旁看著我。
『你又在耍帥了嗎?』我好奇的問。
「不是啦!我是要等妳上去之後開了燈我再走。」
我心理一震……
『不用了,這裡的住戶都很安全的,謝謝。』
「不行,這是男人的堅持。快上去吧!」
我走到樓上,打開門,開燈之後馬上跑到陽台去,看到欲翔在下面跟我招手,
我彷彿看見以前的聖文……
等思念停止的時候 < 5 >
忘記一個人究竟需要多久的時間呢?我只知道,每當我想起你,我的眼淚就會
開始落下……當你感覺不到我的思念,我只能將它更無止境的加深,延長;因
為我仍是那麼愛你,而這一切的回憶,難道都只成了我一個人的嗎?……
『聖文,我很喜歡你的顏色和筆觸,感覺好瀟灑。』
站在聖文背後,他繼續畫著他前面的畫。
「我是你學長,比妳厲害是應該的!」他笑了一聲。
『哪有這種事!』
「沁,妳對自己還不夠有自信,所以妳的筆觸不夠大膽…」他坐在畫架前,轉
身抬頭看著我…
「畫畫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原野上奔跑的動物,是無居無束沒有顧慮的…」
他眨了一下眼,認真的看著我…
「沁,對自己有自信點,只要妳放的開,妳會畫得更棒!」聖文認真的眼神,
一直在我眼前…
「沁,聽說妳喜歡畫畫?」和欲翔約在餐廳吃飯,他拿起湯匙喝了一口湯。
『嗯,畫畫從小就是我的嗜好,所以我從國中就開始走美術……』
我低下頭,不希望他再聊這個話題。
「喔,那下次我可以看看妳的畫嗎?」他的口氣似乎很興奮。
『我大概有兩年多沒有畫畫了,所以沒有什麼作品可以給你看。』
我拿著湯匙,輕輕攪著碗裡的湯。
「為什麼?妳不是喜歡嗎?」
我不想回答,低頭喝湯,他又放出一個問句…
「既然喜歡怎麼會收筆那麼久?」
『嗯,我們可不可以聊點別的?』我抬頭看他,明白表示我不想聊這個。
「喔…不然我說我的興趣好了……」
他歪著頭想想,又開始了一個新話題。
和欲翔認識一個多月,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交的朋友。我們也出去
吃了幾次飯,一起去了一些地方,但對他我卻始終有保留,和聖文的回憶我不
讓他參與,也不會主動向他透露……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這不是我要的!』
我在房間裡像發狂似的大叫,那是聖文出事快半年後我第一次再拿起畫筆,我
想畫出和聖文一起在碼頭看見的夕陽,在作畫時我彷彿著魔似的,一勁兒的
畫,但當我回過神來,我只看到一個可怕的畫面…畫的顏色好髒,應該是七彩
的天空變得灰暗,我的筆觸也好亂,那層層海浪像要將我吞噬……
「碰!」 「磅!」
「哎呦!我的天啊!沁妳在幹什麼快住手!」
我推倒畫架,把我的畫具丟向四周,也把牆上我掛著的畫拿下來摔在地上,我
是瘋了……
『為什麼!…』
我口中大喊著,並不斷將我所可以拿到的東西丟向牆壁,直到媽媽抓住我的
手,讓我看著她焦急的眼神,我才找回理智,哭倒在她懷裡……
『媽…為什麼會有那場車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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