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同時也是六月的最後一天。
徐從龍口郵局走出來,整個人被強烈的日光曝曬成一種蒼白的模樣,他從人行道搖搖晃晃地拐進寧波西街的小巷子裡,手裡捏著寄完掛號印刷品的單據。
他突然想起國小在畢業典禮上,樂隊演奏驪歌時他痛哭失聲的樣子。
人行道兩旁種了黑板樹,寧波西街的住家大樓愜意地植上大波斯菊,徐走到一半假裝自己想咳嗽而摀住了嘴巴,乾咳了兩聲。
他正在阻止自己哭泣。
徐的公司是一間小到不行的出版社,公司成員只有十個人,扣掉一天到晚不在公司的老闆以及出去跑業務的同事,星期二下午的二樓辦公室裡通常只有徐和禿頭兩人,而同一間辦公室的會計M通常得在此時出去收公司的帳款。
「我們在社會化之後,假使遇到無法社會化的處境時,必然會需要私領域的出口。」
這句話是大學社會學老師的名言,禿頭一天到晚把它掛在嘴邊。
辦公室的窗外偶爾會有一隻花貓,沿著隔壁建築物的外觀攀爬,而兩棟樓房之間的縫隙是一塊狹窄的天空。
飽滿的湛藍,攝氏28度,天氣晴。陰暗的象牙白,攝氏23度,些許潮濕卻不想開冷氣。灰色,降雨機率百分之九十,撐著傘走到西門捷運站無人圖書館,路上遇到十七對情侶。
徐在大學時是小有名氣的詩人,即使出社會工作之後,他還是固定幫幾本雜誌寫詩,不過他寫詩有個怪癖,那就是一定要用SKB SB-1000 0.5的藍色原子筆將詩寫在Double A的A4紙張上。
所以他總是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去龍口郵局寄信。
這個時段原來一位留著鬢角的先生在處理郵件,他完全符合公務人員給人的刻板印象,或許是安逸且重複機械性的動作,導致他最後渾身散發出一種疲憊慵懶的氣息。
徐在那個緩慢且帶點疲乏的過程中總是思索著二十年後的自己,尤其是望著對方逐漸鬆弛衰老的肥胖體態時,心中不禁感到有點恐懼。
我有辦法像奈良美智在半百之際維持那樣的性別魅力嗎?還是我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一生?
或是逐漸衰老而顯得世故,僅剩下那些量化的社會價值。
難道只有依賴清晨起床時的勃起才能證明自己仍舊青春,努力地索求女人亦或在籃球場結實地將對方的球蓋下,聽著自己的心臟跳動著,徐質疑自己喪失了感動,以及青春期的那些。
春天的尾巴,像貓,讓人捉摸不定。
西元2008年4月1日,張國榮的忌日以及莫名奇妙的愚人節(這個世界還不夠荒謬嗎?)
「城市吞噬了我們的夢想,即使現在是夏天。」徐走過某個小劇場的宣傳海報,他現在對於這樣的詞句感到索然無味。
他的牛皮紙袋裝了這個禮拜的詩,主題除了描繪這個盆地內二十個被遺棄的廢墟之外,還有兩個朋友的失戀故事。
郵局內已經排了五個人。
中午會來寄信的人多半是女的,年齡層分布得很廣,從退休的白髮老人到穿著低胸小可愛的年輕女孩以及穿著單調套裝皺著眉頭的熟女,可以說是某種場域性的樣本集合。
「普通掛號,要付現。」徐一如往常地將牛皮紙袋放上秤重的機器。
「35元。」
徐抬頭望向櫃檯的另一端,是個女的,整個畫面顯得十分突兀,堆滿信件、雜亂不堪的郵局內部以及女人本身銳利的線條,黑色服貼的鮑伯頭,配上全黑的貼身棉質上衣,黑色的指甲油揮動著,不斷地干擾眼前的凝視…。
「先生!先生!你還有事情嗎?」徐驚醒過來,隨口為自己解套。
「蔡小姐,麻煩你給我20張5元的郵票。」被拉回場景的徐,中午的龍口郵局,都因為黑色而成了另一種樣貌和期待。
回到辦公室,禿頭在設計二手書市的標語和畫面意象。
「標語是再來一本,然後下午的些微日光投射在一本大家都知道的書上,場景是空曠的書桌上,色調偏白,你覺得如何?」
徐拿起了禿頭的筆記,端詳了一下說:「書皮是黑色的,如何?」
「黑色的,然後大家都知道的大概就只有死亡筆記本了。」
「對啊,這樣就變成動漫迷的市集宣傳了。」
禿頭是徐的大學同學,他們僅同校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後來徐北上念中文系,兩人就沒什麼聯繫了。沒想到幾年後,兩人還是在這間出版社碰了頭。
禿頭和女友分手之後對於記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例如一個人去之前牛肉麵館吃麵時,腦中就會跳出詳細的日期,和她點了什麼,除此之外卻沒有任何內容,像是所有的無用資料跳出來嘲笑你一般。」
禿頭後來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建議他把東西都丟掉,然後離開那個城市,把記憶的所有線索切斷。
禿頭終於變成一個瘋子了,同學都這樣謠傳。
人與人之間充斥著各種自以為是的認定,因為徐有一張好看的臉孔,所以多數人會認為他難以接近,或是一個感情史豐富的人,其實徐根本連自己是什麼也不知道。
禿頭現在還吃著躁鬱症的藥,不過那只是一種看似治療的治療,徐知道禿頭根本還在洞裡,禿頭也知道自己不過是用藥物麻醉自己。
從愚人節那一天開始,徐每天中午都到龍口郵局報到,裡面的詩除了禿頭跟他提及的那些舊有美好時光的故事之外,還有徐對蔡的感覺。
龍口郵局彷彿成了徐探索自身的最後一座遊樂園,蔡勾起了徐最後的生存慾望,徐開始試著和蔡增加對話的篇幅,例如詢問郵遞區號是不是一定要寫完五碼,郵政信箱的租用方式以及所有關於郵局的遊戲規則。
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又十幾天。
週末,下雨的季節還沒結束,徐撐著傘走進了溫州街的一間咖啡館。
他喜歡在下雨的時候躲在咖啡館的二樓,看著雨中的人們。他們得撐起花色不同的傘,一起做著相同的事情,下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悶空氣,總是瀰漫著一股親切的疏離。
雨漸漸大了起來,徐傾聽著窗外的世界。
一隻貓溜過徐的腳邊,他望著那隻貓跑向角落靠窗的位置。
貓咪是這間咖啡店的精神象徵,米克斯咖啡館當然要養一隻不按牌理出牌的米克斯貓,並且坐滿了一群海島上被時間與空間米克斯的人類,而桌上也不能免俗地放了各種米克斯的液體。
名為米克斯的貓用頭磨蹭了腳上擁有一雙黑色高跟鞋的女人,並且露出了滿足的表情。女人抱起了米克斯,她的手指上塗著黑色的指甲油,雪白的肩頸襯著一串黑色雲母石項鍊。
徐第一次看見私底下的蔡。他每天去龍口郵局寄信,看著蔡處理他的掛號信件,卻沒有真正和蔡講過任何一句與郵局毫無關係的話,他想認識蔡,他希望能真正地去感受到蔡心中的顏色,而不單純僅是視覺上的臆測。
原子筆在空白的A4紙上畫了無數個不存在的圓,徐的詩不在紙上,而是在窗戶旁的剪影。
蔡對著電話那一頭說出即將赴約的話語,徐聽到很多東西都被丟進黑色的袋子裡,包括他自己。
腳步聲急促地襲來,徐決定起身,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哲也!」蔡指著徐,高興地喊出聲音。
哲也是徐大學時期寫詩用的筆名,這下子徐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麼蔡認識他。而且這兩個月來,為什麼蔡都沒有認出他,徐一邊想一邊習慣性地扶了一下眼鏡,然而他的食指卻直接碰觸到鼻樑。
徐今天因為晚上要去市民大道打籃球,所以戴了隱形眼鏡。
「蔡小姐,可是我不認識妳耶。」徐在情急之下語無倫次了起來。
蔡端詳了一下徐,大笑了起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每天來寄信的傢伙啊!我們真的太久沒見了,你還記得『地下的可能』的嗎?我是『晦暗』的吉他手啊!」
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電影社的社長F在某一天突發奇想,他希望能召集到校內所有的創作者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個夜晚,把自己最近要發表的作品在那天進行現場表演。
其實徐壓根不知道這回事,那一夜他跟著同學在蜿蜒寂靜的長廊不斷地迂迴穿梭,方向感極差的他感到有點頭昏且不耐。
十分鐘後,他置身於搖滾樂團的激盪聲波內。台上表演的樂團依稀可以看出有五個人,可是聚光燈卻完全投射在觀眾的身上,眾人流汗吶喊,由觀眾配合著音樂表演自己存在的價值。
樂團結束表演之後,突然陷入一陣死寂,黑暗與靜默包圍了所有人。
F拍了兩下麥克風,測試一下聲音的狀況。
「接下來的影像是由我拍攝,文字是由哲也完成,關於悲傷的一些。」
F把麥克風拿給徐,徐苦笑了一下,他看著畫面準備現場朗誦影像上所出現的詩詞。
黑色的指甲油在徐的眼前晃了晃,把徐的意識拉回了現實。
「下禮拜二,我在地下社會有一場演出,要過來看我喔!」
蔡的笑容浮現出一種光線被解離的光暈,至少對於徐來說,這個笑容就代表夏天。
徐微笑目送著匆忙離去的蔡。
徐漠然凝視著緩緩上台的人。
星期一,徐去台中處理某個影像比賽的案子,那天中午由禿頭代替他去壟口郵局寄信。
不應該出現的人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出現,並且遇到不應該遇到的人。
蔡就是禿頭的前女友。
隔天來上班的徐,發現禿頭已經離職了,桌上留著一封信裡面交代著自己如何傷害了蔡,徐整個上午一邊處理著禿頭留下的爛攤子,一邊急迫地等待著中午的來臨,他想跟蔡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覺,徐渴望能跟蔡一起生活,並且為了蔡描述這個世界的輪廓。
徐還是來了「晦暗」樂團在地下社會的表演,雖然他知道辭掉郵局工作,人間蒸發的蔡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不過他也只能張望著台上感傷的黑暗,以及自己的。
整個空間突然恢復了明亮,然而晦暗樂團依舊留在台上。
「接下來我們要演出的歌曲是陳昇的〈六月〉,這是臨時退團的吉他手要送給一個叫做哲也的人。」
徐愣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六月的最後。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 總是偶爾晴朗有點雨
來得快又去得急 少女憂愁的情懷
你猜猜六月單純的心中 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忘不了那個男孩 和他滿腮的鬍渣
OH~OH~ 有些悲傷卻又不許哭 OH~OH~ 有點孤單卻又不認輸
雙魚座的女生 從來都不怪別人的錯
六月在春天之後的心情 總是偶而悲傷有點苦
往日的戀情 自己跌倒就不許哭
六月她帶著甜甜的笑容 她說〝我是快樂的魚〞
游在茫茫的人海 男孩你怎會明白
OH~OH~ 有些悲傷卻又不許哭 OH~OH~ 有點孤單卻又不認輸
幻想型的女孩 從來都不怪別人的錯
因為要記得你的模樣 六月在夏天又去了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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