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變成橘子——寫給初老時期
【當代散文】簡媜／2022-06-08 聯合報
1. 捶心肝之前
您有空嗎？我們來說故事。
說故事之前，暖個身，先回顧。
感覺只是一瞬間，距離2013年《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出版竟已九年。過日子怎麼像買一支霜淇淋，還沒吃，被豔陽像幾條惡犬伸出舌頭舔光，連酥餅殼子也嚼了，手上涎著奶漬及餅屑，舔著，味道怪怪地，不知是霜淇淋原來的口味還是自己這隻髒手本就五味雜陳。
寫這書時，我剛跨過五十門檻，一生大架構底定，人生中無所逃遁的困境與險濤已經歷數波以上，風霜勳章別在裡衣，披上外套一身亮麗。在多軌公轉與創作自轉之間思索生死課題常有詭異之感，像被裂解後又迅速復元為一；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所受懲罰便是鎖在高加索懸崖上，每日被惡鷹啄光肝臟又還他一個新肝，周而復始，即使後來獲救，身上仍須繫著鐵鍊、鍊上拖一塊高加索石頭以顧全天神宙斯的顏面（神比人更愛面子），這種不自由的自由與我當時的處境相符。不知普羅米修斯後來是否找工匠將鐵鍊雕成藝術品、石塊磨成寶石墜飾用時尚感幫自己復一點仇，我在多軌公轉中快被五馬分屍時確實靠創作自轉擋了下來，終於完成書稿，全身像脫了一層皮。但復仇的快感還沒好好品嘗，為這書開新書發表會的照片登上了報紙，南方澳漁港邊的阿舅看到，驚呼：「怎麼變得這麼老！」他以為我還是那個綁兩條辮子、把門檻當作跨欄跳的小學生永遠不被時間找到。是的，老了，眼睜睜地在親人與朋友的眼皮底下現出一張祖母級的素顏。我不掙扎，直接去老齡櫃檯報到。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是，老要老得理直氣壯，跟宙斯一樣，我也有我的尊嚴。
九年後的今天，六十門檻跨過了，沒有最老只有更老。這意味著，想說的話更多。原來，我們年輕時嫌年長者的那些細項，一項不少全回報在自己身上。以前嫌老人膽小，嫌老人話多，嫌老人想不開，嫌老人落伍，嫌老人怕死，現在，無須攬鏡自己心裡有數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以下要說的故事就是關於「好不到哪裡去」的那些事現在進行到哪兒了？
一起面對吧。有空的話，做做練習題，對身體健康無益，對捶心肝怨嘆「時不我予」有點小幫助。您會捶得更大力，直到不怨嘆。
2. 幾個壞透了的數據
首先，先做個測驗，測您的意識年齡。
請在腦海裡想像幾個畫面：一，一朵含苞凝露的紅玫瑰；二，一條粗重紅線；三，鮮花式場上一張藝術人像照；四，嬰兒海報。
您選哪個？
趁您思考的時候，我趕緊寫幾個字。
像含苞紅玫瑰輕易地在春暖時節開放，被少子化纏繞的台灣，輕易地在2020年跨過「生不如死」那條紅線。
換言之，每年把照片掛在告別式上的人多過滿月宴嬰兒。
簡言之，啼哭的日子多過笑聲。
這世界霸凌我們的力道毫不手軟，極端氣候、新冠疫情、中美貿易戰、地緣政治結幫拉派、俄烏戰火、通膨壓力、能源戰爭……電影裡類型大片紛紛以實境秀、真人演出方式撲向我們，活著跟煎熬漸漸同義。遠的不談，鎖上門，管好我們自己這個小海島打造一個世外桃源看來也做不到；少子化已成氣候，2021年新生兒15萬多名，據估算，到2030年將僅剩12萬，既然成了氣候雪上必定加霜，2038年剩9萬，2062年恐跌破6萬……
暫停。查了一下，2000年新生兒有30萬人，推估三十年後，這批嬰兒只產出12萬人。這種產能太讓人生氣了，他們就是我們寵出來的敗家子啊！也就是說，我們這一批嬰兒潮末段班的人，大都沒機會做曾祖可能連祖輩都沒指望，我們抬頭有三代以上，低頭只剩一代或只看到自己的腳趾頭。
有降就有升，蒸蒸日上的是毛小孩數目，在2020年與15歲以下孩童數目形成黃金交叉：全台灣犬貓數目大於15歲以下孩童數目。2021年，295萬vs.283萬，前者四腳有毛，後者兩腳沒毛。一座島狗吠狺狺，掩過嬰啼。修正，「低頭只剩一代或只看到自己的腳趾頭」加上一句：看到貓孫女、狗孫子。
大勢已定，小的出不來，老的一直來。我構思這本書的那幾年，台灣老化速度還不算嚴重，但我已察覺不妙，書一出，好像給這社會添柴火一般，高齡化速度加快，專家給出時限：2025年台灣老人人口將超過20%，成為超高齡社會——台北市、嘉義縣走在前面，早已榮登「超高齡縣市」金榜。照這態勢往下想，兩岸還能怎麼談，全島皆老人，誰愛誰來養吧！
2025年您幾歲？我64。嬰兒照片或海報跟我們無關了，含苞紅玫瑰般的青春已成有煙燻味的記憶——承受過多如煙感嘆的緣故——愛過或厭過的人有的已離席（不免疑惑當年怎會愛上這個人或其實那人沒那麼討厭），記得你年輕貌美、帥氣模樣的朋友只剩幾個，即使還在，可能陷入失智荊棘叢連自己都找不著。跨過65這條粗紅線，線頭自動繞圈纏住你的腳，拖著你往香水豔百合與菊花裝飾的式場去。你這輩子從未一次收到那麼多花，終於在花團錦簇中看到自己那張笑得很呆的死相。
回到測驗，選好了嗎？
其實，不管選哪一個，沒差。
想像一下，我們已經踏入電梯了，語音響起：「電梯門要關了。」又用台語、英文說一遍。
「然後呢？」您問。
二樓膝關節髖關節磨損不良於行、三樓牙齒掉光喝亞培鐵罐、四樓眼瞎耳聾、五樓慢性病折磨、六樓癌變、七樓中風癱瘓、八樓失智、九樓帕金森症、十樓天堂入口。
「什麼然後？按您要去的樓層啊？」我只能這麼答。
練習題1：您要到幾樓？
練習題2：如果不想去，您願意改變現在的生活習慣，譬如戒菸戒酒戒紅肉戒糕點、開始慢跑上健身房嗎？
3. 當我們變成橘子
其實，天色還不算太晚，有人倡議第二個青春期，指的就是橘色世代——國際間稱五十到六十四歲健康初老時期的人為橘色世代。橘色是豐收的顏色，飽滿燦亮。
蘇東坡是先知，比他們早提出，〈贈劉景文〉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春夏間豔美的荷花已凋謝，連可以承接雨水的盤葉都枯盡。秋季菊花盛放，花殘瓣落之後，莖枝還孤傲地站立風霜中。人生到此，春夏秋皆隨風而逝，一年中最好的季節，請您記住，正是橙橘由綠轉黃的初冬時節啊。
這詩寫的是人生四季，自青春至秋霜，荷葉枯盡、菊枝卻能傲霜而立，意味著年華雖逝，也有值得驕傲的東西留下。一生耕耘換得果實漸漸成熟，責任已了，正是可以放懷享受人生的時候。
重點在，責任是否已了。
人生到了初冬，昔日敏感的少女纖毛都硬成鋼刷，專治爐台鍋底，帶露玫瑰上的小刺也實用地變成可以挑蝦腸的牙籤了。有時覺得人生就是一場大敗壞的過程，有時又自我安慰，雖然小鼻子小眼睛地活著，也不全然是浪費糧食對不起地球。
我們這一輩到了橘色時期，能放手開懷追逐自己未竟的理想生活者恐是少數，大部分人被捆手綁腳：一是尚在職場拚搏；二是晚婚晚育以致子女仍在燒錢；三是父母公婆踏進銀灰色階段，需侍老陪病；四是身體走樣、零件待修，從橘色直接化成灰燼的時有所聞。以上四擔，夫妻同心協力共挑還嫌重，若僅靠一人背負，好好一個橘子半邊長青黴的景象見多了。
回顧自己尚在其中的橘色時期，家是主擔，侍老陪病不知不覺花去十多年。這其中，還能靠自我紀律完成幾本不臉紅的作品，感戴蒼天厚愛。這年紀看薛西佛斯的神話別有體會，滾石上山、石落山底，日復日重來，是懲罰還是淬鍊皆在一念之間。畢竟，我們要完成的是自己在意的人生，不是他人眼中拿來秤斤兩的那種。人生，精采的東西很少，漫長且龐雜的勞務都是給摯愛的人造橋鋪路而已。
橘色階段是個給與的時期，四周都是向你伸手的人，要呵護的、要決定的、要支持的、要照顧的、要錢的，沒有人注意橘色人也在經歷身心煎熬的難關。是以，逆風而行的橘色路上，有時也要暫放擔子，造一個半夢半醒的心境，恢復蹦跳孩童、燦笑少年、偉碩壯歲的自己，用皺紋換幾兩自在，以白髮釣幾條快樂，自我犒賞。把橘色世代當作第二次青春期，吱吱喳喳地，交可以共遊的新同伴、約時常同樂的老朋友，保持人際活絡。重拾或開發足以自處的興趣，累積將來獨居的心理資本。由此視之，蘇東坡稱之為一年好景乃智者言，給老蘇按一百個讚。
按讚之後，冒出一個橘色腦袋才會問的問題：「蘇大師，請問您五十歲以後還敢吃東坡肉嗎？」
不知道大師會怎麼回答？他死於六十六歲，橘世代結束。
心情忽然消沉，想起血壓計、驗血報告上的數據，一個人的「內在」都在那張惹人厭的單子上。想起幾個跨不過六十歲門檻的朋友，民俗傳說人到五十至六十階段非常危險。想起幾個跨不過七十歲門檻的人，亦有傳說人到六十至七十階段更加危險。想起這些廢話，內心深處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出現：「我不要做橘子。」
接著，已在老齡櫃台完成報到手續的那個「祖母綠」（蘋果臉早已變成芭樂臉），領了一本「老運光明參考書」附帶一張「投胎意向調查表」，坐在窗邊喝咖啡，眼神呆滯，看著外頭嬉鬧的年輕人，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沒有她的參與這世界會敗壞得更快（真的嗎？），清了清喉嚨（需不需要做個快篩？），聲音沙啞有點賭氣：「橘子就橘子，不然能怎樣？嫌礙眼不會把皮剝掉。」
「真的呀，剝掉以後變成什麼？」嬌滴滴的聲音問。
「還是橘子。」
練習題1：您能想出變老的五個好處與五個壞處嗎？
練習題2：柑橘種類繁多，砂糖橘、帝王柑、柳丁、血橙、椪柑、桶柑、茂谷柑、肚臍柑，從最甜的、最大的到最漂亮的、最貴的、最營養的……如果橘世代也有分類，您覺得自己是哪一款橘？
（本文選自《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增訂版，近日由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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