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世界‧批判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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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讀這本村上春樹的作品，應該是在十年前了。讀了頭幾頁，印象模糊，直到村上引Nat King Cole 的 《Pretend》一曲的歌詞：”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 a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在憂傷的時候裝作快樂，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立即想起整個故事來。

這是一部關於遺憾的小說、這是一部於是過去與現在的小說。

男主角阿始小學遇上女主角島本，他們互相傾訴、聽音樂 (《Pretend》就是其中一首他們鍾愛的歌曲)，成為一對很要好的朋友。阿始與島本都是獨生子，性格相對上孤獨，尤其是島本，她有一隻腳因為病而變得有點跛，而這生理的缺憾令島本在這個世界中變得更孤立，除了阿始，她的世界並沒有誰。

小學畢業後，阿始與島本升上了不同的中學，而兩個也搬家了，於是他們在十二歲時就分開了。即使他們心目中都認定對方是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暗生愛慕，可是在那個年紀，這種分離跟本就不在他們的控制範圍之內。其實，這種分開是自然的，人生就有着各種不同的分離，可是這種自然的分開卻往往會構成不自然的遺憾。

與島本分開後的阿始，過着普通不過的人生。他成為一個普通的高中生、開始一個普通高中生的普通戀愛、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個普通的教學書出版社職員、繼續懷緬跟島本一起的快樂時光……其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就只有他在高中時結識的女朋友泉。

泉不是一個怎麼漂亮的女孩子，但在阿始心目中，她卻是一個很值得愛的女生。可是，阿始還是傷害了她。愛情也許就是這樣奇怪，我們會傷害最值得愛的另一半，卻去愛上最不值得愛的人。就算時間將這些事情沖淡，失去了的感情還是會在順利的人生中作梗，成為一種不能磨滅的遺憾。阿始與泉也是這樣子，阿始為這次傷害而耿耿於懷，而泉則久久未能從這次傷痛中重生，由一個可愛的女生變成一個可怖的女人，到二十五年後仍然生活在被拋棄的陰霾中。

從某個角度看，遺憾這東西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東西。阿始後來遇上了一個很好的女孩，建立了有兩個可愛女兒的家庭，獲得岳父的幫忙而開展了自己的事業，總體來說，他擁有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家庭，可以即使他活在一個(看似)完美的人生，他仍然未能忘記那些遺憾－他忘不了島本，也放不下對泉的那份內疚。

說到底，所謂的遺憾，就是過去的事情對現在的自己構成一種耿耿於懷的缺失，我們永遠想在其他地方尋找新的東西去填補、修補，令自己的「現在」變得圓滿。可是，即使遺憾這東西是寄居於「現在」的，它的本質還是完完全全的過去，所以我們根本不可能以現在的任何東西去填補那個遺憾帶來的缺失，而我們尋找填補方法也只會徒勞無功。要明白，只有回憶盡頭的東西才能叫我們的人生圓滿，可是我們永遠都是活於現在，不能再回到那回憶的盡頭，所以現實中絕大多數的人生都不能圓滿。遺憾，就是傷疤，即使淡了，也仍是不能否認地存在。

阿始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那傷疤，是在他三十六歲的時候，重遇島本。雖然已經分開了二十四年，而且她變得誇張地漂亮了，而腳也因為手術的關係變得沒那麼跛了，可是島本還是島本，還是阿始心目中的島本。由重遇島本的一刻開始，阿始明白到原來他自己身體裡有一部份一直在饑餓着、乾渴着，而這部份不能由任何屬於現在的東西(包括美滿的家庭、完美的妻子與可愛的女兒) 所以填滿的。能夠滿足那個部份的，只有屬於過去的島本。

阿始在完美的現在(撇除關於島本與泉的部份之外是完美的)與飄渺的過去之間掙扎－他沒有任何理由背叛妻女，但他的心卻完完全全地飛往島本了。在他心中，他不論怎樣做也不能擁有美滿的人生－如果他背叛妻女，他會在泉之後再多一份愧疚；如果他放棄島本，他那饑餓、乾渴的部份就會永遠地煎熬着他。過去與現在，是永遠的矛盾。

在阿始抉擇前，島本就告訴他：「對我來說中間性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在我裡面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所以你要嘛就全部接受我，或者不要我，只能有其中之一。這是基本原則。」

過去與現在，是永恆的矛盾，因為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我們永遠都是活於現在，不能再回到那回憶的盡頭了，那所謂的抉擇也不存在。醒來了，不要再卡在那個不存在的中間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