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眾的洗手間有一個雅稱叫做觀瀑樓,相對的女士們的洗手間則稱為聽雨軒,真不知何人所取,詼諧而不失優雅。有一天我上洗手間忽然大驚:哇哇哇,瀑聲響徹小房間,即使不是瀑聲如雷,也嘩嘩然響出不像話的分貝值,這也未免太不優雅了。
再一想,啊哈!我剛剛新戴上了助聽器嘛──原來聲音大小沒變,只是我的耳朵接收能力改變了,我聽到的是正常人聽到的聲音。
難怪有些日本人如廁時廁所會自動播出一段音樂,用以掩飾其聲,避其尷尬,尤其是女士,聲音實在也是生活尷尬之一種。
長久以來我上洗手間就是這樣的聲音啊,我雖不像日本女士之感受到不好意思,卻也難免幾分驚奇,抱歉啊,我還真是失禮而不自知。
我喜歡洗臉,並不是說別人不喜歡,而是自知頻率滿高的,只要覺得臉上油膩、汗溼就站在洗手檯前讓臉沖沖水。這是一種樂趣,或許也是一種習慣。
有一次我前往一個缺水的國家小住十幾天,一開始我維持著台灣的生活樣式,飯前飯後,出門回家都洗把臉,後來才知道這裡缺水缺電缺瓦斯,人們早已適應缺這缺那的現實而自制與應對;我的習慣在此成了嚴重的浪費,雖即時修正努力減少用水次數及用水量,同行的家人仍未免私下嘀咕:我們來兩個禮拜,把人家一年分的水都用掉了。
我不是喜歡浪費之人,發現在台灣洗臉竟是一種充滿自在的痛快。
但我不得不改變,不是台灣缺水了,而是遷就於現實面,因為兩耳戴了助聽器,洗臉若不先卸下,洗得勾勾纏纏,很不痛快;而若想卸下,又覺麻煩太甚。
教我戴助聽器的小姐讚美我學戴學得好快,好俐落,我心知肚明這乃是一種話術,我是笨手笨腳的,戴這東西雖只一兩個動作,可還真麻煩。
怕麻煩的我,睡覺必須卸下,睡醒必須戴上,洗澡必須卸下,洗好再次戴上,這已夠煩了,若一天十幾次幾十次洗臉都得戴戴卸卸,我肯定瘋掉。
於是學會了一種小動作的洗臉方式,從額頭一路朝下洗到下巴、脖子,再洗後頸、耳後,就是盡量不去碰觸雙耳。雙耳的潔淨,留待洗澡、晨起及睡前漱洗再一次解決。
我的耳朵長得小小的,這是遺傳,我樂於接受我的長相和基因安排之一切。
只是,小小的耳朵,隨著年紀和環境而有了愈來愈沉重的負擔。
先是必須戴眼鏡了。我常常想到,若我失去這一對耳朵,我該如何戴眼鏡呢?倘若人類雙頰外側並不長出如此適宜戴眼鏡的雙耳,人類該怎麼懸掛眼鏡是好?
接著忽然全球疫起而人人都得戴口罩,這一戴已經三年,而看起來不知還有幾個三年要戴,這真是人類的笑話,人類的悲哀。
笑話或悲哀都一樣,兩個耳朵的負擔加重了。口罩不戴在雙耳上,還不知如何個戴法。而口罩可不是小事,沒有口罩不能坐車,不能看展覽看電影,連買個便當都不行,可說寸步難行,可知這耳朵被加上來的特別任務有多麼重要。
然後我被妻砂子帶往配戴處,為我的雙耳再加一個負擔,助聽器本為雙耳服務的,雙耳卻必須同步為它服務,兩個號稱德國原裝最新型的智慧助聽器戴起來可一點也不智慧,感受上有如孫猴子被戴上帽圈圈,好不沉重啊。
於是我小小的耳朵,又是眼鏡又是口罩又是助聽器,重重疊疊,戴戴卸卸,牽牽扯扯,手忙腳亂而心浮氣燥,耳朵無聲也無從抗議,肯定還偷偷訕笑,你這主人真忙得好不狼狽啊。
那個測試聽力的檢查室設在一個靜靜的角落,有一天我被引進,舒適就座,然後戴上一個大大耳罩接受各種聲音的測試。
電腦瑩幕不斷跳動出不同的圖型及曲線,讓我感覺著面對一種專業的權威。
努力奮鬥好久,最後笑容可掬的小姐給了我一副助聽器,要我戴著出去小走一下。
檢查室一出去就是我剛剛閒逛的賣場,十分熟悉的場域。
人的聲音,推車的聲音、廣播的聲音、各種「環境背景」的聲音,真是聲聲入耳,而且是放大數倍數十倍的音量之直貫耳膜耳鼓。
我幾乎要掩住雙耳了,這太吵啦,太吵啦,吵得我受不了啦。
陪我身旁的砂子一定被我扭曲的表情嚇住了,其實這世界完全沒有改變,而此刻我所聽見的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聲音啊。
推開一個厚重的玻璃門,教我進到一個陌生的世界,也該是熟悉的世界。
依照說明書指示,戴助聽器前三天每天上午下午各戴三小時,爾後除了睡覺、洗澡都必須配戴。我乖乖接受,其實不是接受助聽器的規矩,而是接受砂子對我的關懷和愛。
吃飯時聽到了咀嚼的聲音,喝水時聽到了咕嚕咕嚕,走路時聽到了腳步聲,觀瀑樓一驚再驚之後已不覺其驚,此時我正在寫助聽器,如同我那天之後的一切書寫,每一次敲鍵都聽得一聲清
脆。
反而常常懷念起無聲之時,那才是真正的做為一個老人本該享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