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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三年,我進入埔心國小,算起來這已經是距今將近五十年的「上個世紀的」了。
我的子女在我畢業二十年後相繼又進入埔心國小就讀,如今,我的外孫嘟嘟已五歲,咪咪已三歲,家蓉家萱各是兩歲半和一歲,我們閒暇時常常到學校慢跑、散步、運動,不久的將來,他們也將進入埔心國小。這個小小的鄉村學校,已經造福我家數代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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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十五屆的埔心國小畢業生。
我進埔心國小之後,一年級是黃仁潭老師,那年我得了第一名。
六年之後我順利畢業時,歡天喜地拿到的是縣長獎。
縣長獎共有三位,獎品是一本字典,聽說老師們發現那字典太寒酸了,比鄉長獎還便宜,於是臨時決定讓得到縣長獎的人也可以同時得到一份家長會長獎,家長會長獎是一枝地球金筆。所謂金筆,不是黃金打造的筆,而是筆桿鍍成金色的筆。我代表出列領獎,三隻筆鬆鬆的捲在三張獎狀裡頭,一接過手,筆滑落下來,我不但糗得恨不得鑽進地裡去,還失去了我生平第一枝鋼筆,因為屬於我的那一枝筆當場摔壞了。
除了那兩份獎,我還得了一個皆勤獎,只有獎狀沒有獎品。
六年小學生涯,每一位老師都是我的恩師,恩重如山。例如教學時很嚴格,常常一手持課本,一手斜斜插在腰帶裡,威儀十足令人望而生畏的黃仁潭老師;我當班長,喊錯口令又不情願更正以致害得全班同學陪我被罰站了一堂課的徐甘妹老師;唱歌聲音高亢動人,吹笛吹簫更是緊扣人心的孫基生老師;寫得一筆又帥又挺拔毛筆字,家中四壁皆書讓人肅然起敬的汪子文老師等等。每位老師留給我的何止只是課堂上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言教身教的風範。孫老師曾收留我每晚到他的宿舍裡,免費替我補習數學,我一生數學還是沒學好,卻「偷」到了孫老師的淡泊名利和幾分瀟灑。汪老師給我的畢業紀念冊兩行話是:自古將相本無種,有志男兒當自強﹂,兩句話對於清寒出身的我而言,真是金玉良言,它們真真陪了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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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風景區去玩,一陣雨來,大家紛紛掏錢買簡便雨衣,買漂亮的雨傘,一會兒雨過天青,於是滿地出現被丟掉不要的雨衣雨傘。
這是今天台灣社會司空見慣的場面。隨買隨用隨丟,丟得自然自在。
今天的埔心國小小學弟小學妹們,誰能夠想像當年我就學時的情形呢?一雙舊舊的球鞋,是要在畢業那天,或是有外賓、有督學要來時才穿的,平時個個打光腳上學;買不起時髦的雨衣,於是大家都只好穿奇奇怪怪的雨衣上學,有的是一個麻布袋摺一下變成了布袋衣,有的是又笨重又會扎人,穿起來走都走不動的棕簑衣,有的是把塑膠布綁在頭上身上,看來有如一個小飛俠。我呢?媽媽幫機場裡的阿兵哥縫衣服補襪子,利用修改軍人雨衣剩下的碎布縫了克難的雨衣給我和哥哥弟弟,我的還縫了袖子,哥哥的雨衣沒有衣袖,穿起來像一個啤酒罐,走啊走,要跳過學校後門的小溝時腳一下踩滑,掉進溝裡,手伸不出來爭扎,如果不是有人路過緊急拉他一把,一條小命恐怕當場就報銷了。
當年窮苦年代就是這樣,孩子們吃苦耐勞,還常有想像不到的危機和危險。放了學還得放牛吃草、割豬菜、拔稗仔、餵雞鴨、到郊外撿柴火燒,有一回埔心附近柴火被撿光了,我和弟弟隨著一位邱姓同學到他家附近雜木林撿柴,走得我們兩腳抽筋,這才曉得那位邱同學每天早上四點鐘就得摸黑出門,才趕得上學校的晨間撿查和升旗典禮。那時學校一年辦一次遠足,最遠曾經從學校走路到南崁山,天哪,那南崁山,來回一趟怕不有二十幾公里遠!去了邱同學的家一趟,我覺得他每天上學,真像是遠足到南崁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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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差距並不始於今日,四、五十年前就已經存在了。那時候沒有國中,唸初中是要考的,考得取才有初中唸。為了讓同學們能多考上幾個,鄭政吉老師和孫基生老師、黃仁潭老師、汪子文老師合力替我們做課後輔導,還替我們編了一套兩冊的「升學寶典」,那是用鋼板刻、油墨印,用鞋線裝釘的「課外讀物參考書」,至今我仍保存著,我是很懷舊的人,至今甚至還保存著二年級時候的唱遊課本。但是,這些東西幹嘛留著呢?今天連印刷精美的參考書都已褪流行了,人人時興的是光碟片和網絡資訊,誰還用那種老骨董呢?畢竟這已是e化時代了。
守著將近半個世紀的古老課本和古老參考書,讓我懷念起六年級的晚上課後輔導的場景,補完課,同學們舉著稻草火把照路回家,火光映照在一張張純真的臉龐上,火把也是那時代夜間唯一的光源。沒有電視節目,沒有各種娛樂,老師和同學們自導自演的遊藝會,替大家留下了永遠的歡笑聲:扮演包公的、扮演賣油條的,扮演官差衙役的,跳原住民舞蹈、採茶舞的、變魔術的,民國四十年代少年少女永恆的回憶,可不比後來的史艷文楚留香、現在的皮卡丘F四或是郭富城劉德華遜色。
就用了那麼克難的參考書,加上老師們的諄諄教導,我們那一屆終於還是拚上了三個省中,和二十多位縣中,鄉下打赤腳的孩子,終於也有和城市子弟在同一間教室一較高下的機會了。
只是,提起城鄉小學的升學率差距,那真是有如地球到月球的距離,提起來會讓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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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準備到新竹社教館和加拿大的多倫多文化中心舉辦個人美展,美展之前,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故鄉的小學弟小學妹們,而決心先在母校辦一場「一日展」。展前一天,我在升旗台上好奇的詢問:和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們到美術館、文化中心等等地方看過美展的人請舉手,台下回答我的是一場靜默,我難過得差些掉下淚來。
「沒關係,明天你們就有畫展可以看了。」我安慰他們,同時也在安慰我自己:「明天之後,再有人問你們看過畫展沒有,你們就高高的舉起手臂,大聲的回答,看過了!」四十年前我在學校裡沒有機會看畫展,四十年後我的學弟學妹們依然沒有看畫展,人家紐約的孩子們天天在美術館裡對著世界第一流的美術品學生,人家多倫多的學生們固定每星期都有城鄉交流參觀訪問看頂級的美術品,人家台北市,人家桃園市,一樣是爹娘生的,一樣是完糧納稅好國民的子弟,我們的鄉下孩子,什麼都沒有?這個政府一給就是給了我們整整四十年的遺忘,教人如何能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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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許多世界第一流的國民小學,也看過越南、非律賓、中國窮鄉僻壤裡的窮學校。富裕國家裡的小朋友,享受的是小小的班、多多的資訊設備、豐富的圖書設備、就學環境樣樣都是一等一;窮苦地方的小學,教室連電燈、窗子都沒有,幾個人合用一本課本,橡皮擦是切成兩半分著使用,物質環境和條件比四十年前我們在埔心國小念書時還差。但是,富有的學堂裡可以培養出人才,窮鄉僻壤的窮學校裡,照樣培養得出對這個社會、對這個世界能夠有大貢獻的人才。
美國現任總統小布希出身在富有的家庭,美國前任的總統柯林頓卻出生在極為貧苦的人家,而且他的家還一度是單親家庭。柯林頓的家鄉阿肯色是全美國最窮的地方,然而他從小就立志做大事,四歲就能看懂家裡所有的書,讀小學、中學時更是把握所有的時間,努力充實自己的知識,努力鍜鍊自己的身體,為長大以後「做大事」做好準備。可見城市學校鄉村學校一樣都可以栽培出偉大的人才。
我們埔心國小,比起大都市的學校,有更大的運動場,有更多的活動空間,有更豐富的綠色資源──有許多城市學校,平均一百五十個人才享受到一棵樹木呢!更重要的,我們有熱心教學的師長,我們有遠比城市學校更為純樸的家長,只要我們立下志願,朝著志願一步一步走,人生有夢,築夢踏實,我們一定會比人家更捧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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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要過六十大壽,我只是一個寫作、畫畫的人,沒有什麼大成績,所以也沒有什麼賀禮,就獻上這一篇小文為禮吧。以文章為壽禮至少有一個好處:它提醒了每一個人:人生所謂的成就,未必只是賺得大錢;所謂的禮,未必非是白花花的一大疊鈔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