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石滬文化興致頗高,2019年夏參觀台東卑南遺址,驚見遺址中有砌石圍捕魚類的遺跡,這是石滬的基本構成形式,真沒想到兩千三百年到五千五百年前的台灣老祖先已擁有了石滬捕魚的觀念及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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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南遺址位於台灣東南部,我們稍早到其對角線的台灣西北角,麟山鼻附近露營,這營地位於一處半島狀的岬角高地,展望壯闊,位置隱密,露營其中有如隱於世外桃源。有別於我們其他各場次的露營,這是一場露營趴,是女兒抽獎抽到的,完全免費,營地免費、豐盛的晚餐和早餐也免費,主辦單位還安排許多有趣的活動招待營友,真是太貼心了。
營位設備完美,因為到時有點毛毛雨,我們獲得安排紮營在半面有牆也有屋頂的半室內空間,牆上鑲有超大型的玻璃窗,壯麗海景嵌在窗上有如一幅幅兩百號的畫作,賞心悅目至極。
從營地眺望,不遠處有一個更高一點的台地正無聲誘我登臨,紮好營我迫不及待踩過大大草坪朝高地而去,一走上去便知這裡視野更好,這是半島中的最尖端位置,三個面都和周邊落差百公尺以上,可以一眼看到遠方往返巨輪和許多忙碌的漁船。
然後,在俯瞰時,看到斷崖下的石滬,大約有三或四口。正逢退潮,石滬的砌石非常明顯,其中一口周邊完整,滬堤朝著岸呈現出一個完整的半圓。另外幾口則有些崩坍了,最右側那口則只剩殘跡依稀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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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滬和我結緣匪淺,這是我的前半段人生從未有過的想像。
我去許多次澎湖,也產生了根深柢固的印象:石滬是澎湖所獨有的地景,許多澎湖漁家仰賴石滬捕魚,更多的遊客則逐滬而去,歎為澎湖最具代表性之美景。澎湖的石滬往往高達三米,壯如海上長城,並以造型堆疊出觀光客追求和嚮往的浪漫,這還真是巧合啊,先民築滬,哪能預知什麼雙心滬會是21世紀戀人最熾熱紅火的愛之圖騰?
而後,在意外的機緣下我突然望見石滬在台灣本島的蹤影,更離奇的是我的家鄉便有石滬,而且仍是「現役」,持續被使用中。
那天社區朋友們上解說訓練,課程已進行到第三週,很快便要進行第一場實習,老師徵求伙伴們提出家鄉可供推介的亮點,他們多是世代長居於此的在地人,一位女士舉了手:老師,石滬算不算值得推介的東西?
石滬?老師大大驚奇,老師是外地人,大大驚奇之下當場分組分工,著手進行「家鄉石滬」田野調查,幾個月之後,十公里海岸線每一口石滬長度、高度、保存現狀、滬主身分……無一不被摸個一清二楚。我託大家之福撿了一個大大的便宜,我愛海濱散步,往後再往海濱,除了一樣擁有陸上滿滿綠意防風林、海上淘淘如訴的潮聲沿途相伴,更增加了觀賞石滬這一項。說也有趣,海上隨潮汐忽而沉沒忽而浮現的幾堵石牆之滬,從無知到了解,感情就此更加注入,之後再看便看得分外有感了。
家鄉桃園新屋海岸的石滬以卵石砌築,高僅一公尺到一公尺半,有別於澎湖硓咕石及玄武岩石材之易於堆疊,澎湖之滬可以砌得兩個人高。新屋石滬共有十口,其中兩口迄今依然承續著協助主人攔魚捕魚的光榮使命,這是2012年在地社團那一次踏勘的紀錄所載,但在2017年文化部文化資產局的另一項普查則記稱新屋石滬共有二十二口之多,這樣的數目和密度教我更是大為驚喜,原來新屋也是石滬之鄉,石滬並非澎湖所特有啊。澎湖石滬總數是一○九口,澎湖為海中島群,當石滬大縣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當我站在麟山鼻這個高台俯視腳下石滬,情不自禁想起石滬和台灣本島的故事,台灣本島絕不可能只桃園的新屋才有石滬,淡水古名滬尾,據說意思便是最尾端的一口石滬,那麼,在新北這個海岸縣綿長之美麗都會,哪一口才是滬頭呢?是從我腳下這幾口算起嗎?
文化部的紀錄,新北的石滬從沙崙、屯山、賢孝、興仁、崁頂迤邐而下直到淡海新市鎮,石滬有如壯麗的海岸珍珠長鍊,總數居然高達六十一口之多,而這還不包括沙崙以北未被調查者,我眼前的麟山鼻石滬群便未列名其內,有如漏網之滬。這大大顛覆了我的認知,還以為新屋是本島石滬最密集也最多的地方,原來新北西海岸才是台灣海岸線石滬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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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山鼻岬角觀滬有如置身澎湖,因為是站在高處看,可以俯視一座座石滬的全貌。新屋和擁有零星石滬群的新竹、苗栗及台中海岸都一樣,海邊沒有高地,看石滬的視角幾近水平,這是不一樣的畫面。我常異想天開盼望新屋海岸能築個高高的塔樓來讓遊客欣賞石滬之美,現在來到了麟山鼻,在台灣就可以看到有如澎湖的石滬俯視景觀,新屋建塔其實也不必了。
我看石滬看得有心情也有感情。
究竟何人築起台灣第一口石滬呢?據說是平埔族道卡斯先民,後來才輾轉由漢移民接手。但台澎兩地隔著汪洋大海,何者先築?何者後築?兩地先民築滬可有交流過技法?
築石滬難度絕對不低,背後的學問也絕對不凡。我曾親見朋友們為了學習石滬工法,大太陽下挑石頭學習築石滬,在行動之前已先向耆老學習請益,依著所學按部就班進行。試著築出來的縮小版石滬滬堤高僅一公尺許,長度也才三、四公尺,已經搞得人仰馬翻,個個疲累萬分。結果呢?第二天再到海邊觀看,僅只一晝夜兩番平常潮汐,整個新砌成的滬堤竟已完全沖垮、沖散。
老祖宗手築而代代傳承到今天的骨董級老石滬,咸信至少已有三百年歷史。這三百年歲月不知歷經多少颱風、地震等天災考驗,竟能屹立迄今,能不佩服?
築石滬不是為了給觀光客參觀,不是築得美美的讓人拍照打卡的,築石滬唯一用途是要用來捕魚,捕魚為的是養家活口,築不好就抓不到魚,家人就要餓肚子,賣魚也賣不成,這是關係一家生計的嚴肅的事。一口石滬得動員多少人力參與,「主事者」是如何定位建築基地?座落方向?滬堤高度?基地地質、石材取得、滬堤工法,還牽涉到洋流、風向、魚群迴游路線、攔阻魚群的有效性等等……這些是數學,也是自然科學,三百年前老祖先的智慧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在麟山鼻所見和平時在桃園的新屋觀看石滬皆充滿了人文之美與智慧之美,海中時隱時沒的石滬群,無論漲潮退潮,陰晴雲雨,同樣也都各有風情,正所謂風有風景,雨有雨景。在新屋有時碰到天邊火燒雲燃起,漫天火紅從大海一直燒到天頂,露在海平面波濤之上的滬堤成了與天光雲影交集的剪影,美得讓人只想跪拜。
傍晚麟山鼻微雨已停,一片風和日麗,海面顏色逐漸深濃,晚餐時刻已近,我被呼喚回營和家人會合後一起前往餐廳,石滬也漸漸要隱沒於迷濛暮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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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南遺址公園發掘並展出的遺跡包括有住宅群,廚房、榖倉、家族聚集處等空間,吾人得以從出土基礎臆想先民昔時生活情形,有趣的是在住宅區中最低下位置,以板岩砌築成矮牆,漲潮時讓水可自然流入,魚群跟進,退潮時水自隙縫流走,魚就被留下來了。
卑南遺址位於台東卑南山東南端的山麓,是屬於台灣東部之新石器時代代表性遺址。目前挖掘展示的家屋基地推測位於卑南大溪畔,若只是臨溪而非臨海,石滬漁法就難有水漲水退的機會,設置石滬便失去了意義,或者早年卑南大溪這個位置距海不遠,形成潮間帶,溪水的水位會隨潮汐之漲潮退潮而高漲及低落,捕魚就可以大有收穫了。我去參觀時一位幫我們解說的老師甚至推斷數千年前這裡不是臨卑南大溪,而是直接臨著太平洋,那漁獲自然又是大有不同。
遺址地基中除了石滬設置,他如榖倉等重要設置也都以板岩構築。可是卑南地區沒有板岩,板岩似應取自中央山脈,往昔這是漫長而難行的一段路,先民建立家園之艱辛不難想見,有些運送方式如今也頗難揣測了。
卑南遺址估計面積超過三十萬平方公尺,是目前台灣所發現最大的史前聚落。從遺址中出土許多石板棺以及棺內精美的陪葬品,是環太平洋與東南亞地區規模最大的石板棺墓葬群遺址。說起它的發現似乎還帶著一點淒美,日本人曾是最早發現及調查者,但台灣光復之後直到1980年,南迴鐵路工程計畫要在這裡興建卑南車站(即今台東火車站),開工後才重又發現地下埋藏大量史前遺物。隨著工程推進,遺址受到嚴重破壞,輿論為之譁然,台東縣政府遂委託台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專家學者前來考古。前後歷經九年,一共十三梯次採掘,無論是發掘面積、出土石棺及遺物數量皆是台灣考古史的空前紀錄,尤其是大量精美玉器重現於世更是令人驚豔。先民的文化、美感與生活智慧在此展現無遺。
卑南遺址迄今只挖掘少量面積,餘仍保持平野狀態。出土家屋遺構中竟有石滬漁法,讓我大大驚奇不已。用石滬捕魚,不會竭澤而漁,大魚留下,小魚重回大海,是對環境十分友善的永續採捕觀念。
全世界許多海洋國家都各有當地的石滬文化,或許石材和技術不同,有些甚至用的是木材、竹材,原理卻都相同。想要為各地石滬考據由來頗為不易,因為年代久遠,人們自古以來早已習見如此地景,也很難追溯了。卑南遺址的石滬稱得上是台灣最古老的石滬,除了讓我大開眼界,也修正了我對石滬歷史的認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