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名人在FB上PO文說,有一天如果我病危,請切勿串通醫生來整我,就讓我安詳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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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為一個縣級的作文比賽命題,我給低年級小學生出的題是:〈如果我是一隻鳥〉。中年級呢?〈我是一隻鳥〉。高年級我就只給一個字:〈鳥〉。
同樣寫鳥有關的文章,多幾個字少幾個字,意境完全不同。我忘了後來小朋友們如何發揮,只記得比賽完畢我去評審,一整個過程心情都非常愉快。
同樣的幾字之別,用在我和死這件事上,可以有幾個不同的變化:
如果我要死了。
我已死了。
死。
第一個我不想聊,牽牽扯扯或許要聊上幾萬字還欲罷不能;第三個顯然題目太大我不敢聊;現在就聊聊中間那一個吧,我已死了。
當然想聊還得有個前提,死了依然可以書寫,否則也沒得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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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名人在FB上PO文說,有一天如果我病危,請切勿串通醫生來整我,就讓我安詳死去吧。
這位名人有醫界背景,如此說法,令人分外驚悚,想來不禁汗涔涔流,是啊,放眼四顧,多少人間豪傑,死前被施以各種延命之千百種刑罰凌遲,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慘不忍睹。想必他看多了如此酷刑,而不得不提前昭告親朋好友一番。五花大綁而又全身插滿管線的延命,甚至還得電擊電得胸膛焦黑,按壓按到肋骨斷裂,真不知所為何來?如此延命有何價值或意義呢?
據說這位名人還另附一段,如果他死後朋友要包奠儀,可以現在提前先包,他會給朋友們打折優惠。為什麼鼓勵先包奠儀給他?因為他可以在生前先享受到。
前一段話我看得拍掌叫好,但有關奠儀之事,我想學也學不來。年輕時我不懂事,家中喜事喪事,人家包了賀儀奠儀我們懵懵懂懂都收了,慢慢略懂人生之後我也正好掌權一家,一律婉拒任何名目送來之白包紅包。
理由簡單,我家生死喜慶,我有錢辦熱鬧些就熱鬧些,沒錢辦清儉些就清儉些,何要勞累朋友花錢?人生無常,我今日收了別人紅白包,改天有機會或有能力償還嗎?如果沒有,豈不成了欠債負債之人?如果由子女代我支付,我變成了債留子孫更是不宜。有人借債揹債以圖婚禮喪事風光,我覺得簡直笨到不可思議;而靠親朋好友包錢集資來相挺以圖個風風光光,也絕非我所願。
那麼,我就在不受惡整之下徐徐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吧。沒有奠儀的問題。
死了以後去見了誰,非我所能預知也非我所能決定,魂魄悠悠被引向光,去見上帝天主,去極樂之境,或是被厲鬼叉了去陰曹地府,我當自在前行,種因得果本屬天理。到了彼時,不必辯也不必爭,若我合該砍頭,砍下腦袋不過碗大的疤,誰教我生前不修、造業太重?若是上了天國,也是同樣心態,無特別之喜也無特別之樂吧,或許我在上了天國極樂之時,忽然低頭一看,我的至親至友竟在六道輪迴中苦難哀嚎,我自然是喜不起來了。
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把地藏菩薩當偶像崇拜,卻絕無有此大悲大慈心境,我乃一介粗鄙凡夫而已。我之無法快樂起來,倒是簡單心情,生前我棄我視為人間天堂西方極樂的加拿大而回返台灣,只因母親不喜也不慣移民生活,母親是我的佛祖,即使加拿大有如西方極樂,西方沒有佛祖我去也無趣,回返台灣自屬必然。這樣的心情,在地獄不空,甚至望見地獄有我親我友之時,我居住天國其實也無法心情極樂。
那該如何是好?唯一我會的只有行走自在,哪怕生前揹負再多罪衍,或是積有多少福德,自屬罪有應得,福有應領,腳步或許參差,心情應該是可以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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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死去了,魂魄飄飄,留著一具臭皮囊躺在那兒,或許狀極嚇人,望之教人起恐怖心,多擺一下還會散發惡臭,所以盡快盡快處理掉吧。
當知像我這種沒有大過卻也沒有大功的平凡之人,享用地球資源,享領親情友情已極其之豐厚,絕對十百倍之於我所支付給大家的,也就是說我必然是一個欠債者,欠了地球、環境、親情、友情、人情大大超過我所償付及付出,債務未清償便死掉,是不應該的。
只是這也不能怪我,生活在當今塵世之中,有許多債其實是不知不覺之中所欠下的。例如我直接將洗頭洗澡的髒水,任由排水管流逸滲入土地;例如我將沒吃完的藥物,丟到垃圾筒;我吃進了不該捕捉的魚或肉;我產出了不可以產出的生活廢氣、廢水;我在演講時自認幽默的說出了不得體也不應該說的一句話,引致某一位小朋友大朋友受到了誤導……
欠債多矣,思之連死了都還額頭冒汗。所以在被推進焚化爐前最後一刻被發現額上之水珠,其實不是冰櫃效應而是慚愧心起所冒的冷汗。咦?冰櫃?別人死了要選個良辰吉日才能告別大眾,才進得了焚化爐,我自然不須如此繁文縟節,死了就燒了,更少欠人間一點冷凍電費。死人又不是死魚要切了當生魚片,何需冷凍保鮮?快速燒掉也減少些汙染。只是焚化爐還是造成汙染,這非我所願啊,不然又該如何處理?
自然那些花圈花籃、喜帳輓聯、行禮如儀,於我而言是完全沒有必要之舉,我擔心忽然看到了會場中某個好笑之事,或是可厭之事,或是虛情假意得教我噁心之事,我會忽然笑醒,那就糟了,戲就唱不下去了。
安詳死去,不要那些七七八八、枝枝節節,真是此生最後一件快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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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發現行事曆上註記一行小字,始知患有癌症手術化療至今已滿三年。三年匆匆,平安而過,應覺欣喜。
我患的癌症病發時會有血尿現象,當時我血尿持續已三年,看過無數醫療院所皆未能查出原因,後來也乾脆置之不理了,之所以發現是偶然被一位老同事一問,隨即熱心替我掛到了一位非常難掛到號的醫生而得以施術救治,否則我已安詳死去之事或許早已圓滿完成。有此經驗,血尿現象成了我敏感之事。
結果,病癒三周年之喜才過幾天,我忽然看到尿液殷紅如血。持續一天、兩天皆是如此。
心中暗暗覺得鬱悶起來,思索著這幾天是不是割草過勞了?或是病癒已逾千日放鬆了警覺?大病初起時,天天練平甩功,飲食三餐、起床睡眠、勞務疲累……樣樣都小心謹慎,久了早已將親人友人師長前輩們的殷殷叮嚀置之腦後,終於在某一個環結出了差錯,導致癌症再次找上來了嗎?
我該讓最親愛的家人知道嗎?疾病是對最愛你之人的懲罰,懲罰始自知悉的一刻,我該立刻就讓妻子、女兒、兒子為我擔心受苦嗎?我不忍而決定自己隱忍一下,忍多少算多少,反正半年回診之日已快要到來,何必急著讓他們為我身心煎熬?
如此一天,兩天,悶在心裡。
砂子每天都會為我準備不同的水果,第三天她端上來的是火龍果,這種鮮紅色的火龍果非常香甜,前幾天接連吃了好幾顆,面對美食,我欣然舉起叉子。
就在這一叉尚未刺進盤中果肉的剎那,我笑了。原來三天來殷紅色的尿液由來在此,而不是癌症復發。
原來我心中深處還是怕死的。
星雲大師前些天說,他最不怕的就是死。我覺得經過三年前一場癌症臨身的考驗,應該已能淡然面對生死事,沒想到一顆火龍果還是教我私下產出幾多憂心,原來我還是沒有不怕死啊!
竟在此放言高談我已安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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