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房間面海的陽台,欣賞大西洋落日,這飯店房價貴是貴了一點,卻有極佳的景觀,尤其面海房更是景色絕佳,我們看了一眼就付了兩天房錢,覺得不多留一天未免可惜。
夕陽將落,八月天日落得晚,日落之後天色也還要再賴著多亮幾小時,這樣時刻,看海正宜。嵐霧蒸騰於海面,讓一座座離岸不遠的島一一有如飄浮於水面,這便是有名的阿卡迪亞之霧了。阿卡迪亞是美國國家公園中的第五小面積者,卻擁有前五名的人氣排行,大企業家洛克菲勒、卡內基等名流都深深迷戀這個地方,想必海上如夢似幻的霧也是教他們特別愛戀不捨之物吧。
草坪的另一端,坐著一位老者,兒子似乎和他談得有趣,好一陣子之後兒子回來和我聊天,也聊起了這位老人家。
老人來自紐澤西。
老人先開口問兒子打那兒來,兒子告訴他來自多倫多,他喔了一聲,徐徐問起最近加拿大一件驚悚的新聞話題:有一列火車爆炸了,死傷無數。
「究竟死了多少人啊?最新的統計出來沒?」
兒子告訴他,較新的統計是一百五十人罹難了。
老人一陣沉思,說:這些人,是和最好的朋友們在一起,享受著最快樂的時光時死去的,因此應該死得很快樂,人的生死難免,這樣的死法也算是很美好哪!
這列車爆炸時,首當其衝的是鐵道旁一座營業中的酒店,死傷者幾乎都是酒店的客人,老人如此說法,聽在兒子耳朵裡雖覺突兀,想想倒也不無道理。
出海、搭機、騎馬、戲浪,有什麼地方比待在一座酒店靜靜飲酒聊天來得安全呢?但如今在酒店裡的人卻遇上了浩劫…老人一陣喃喃,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和兒子分享他的感觸。
「所以,我就出來旅行了,來到了阿卡迪亞。」老人像是做了結論,話題卻沒結束而繼續說下去,原來他是跟著女兒一家一塊兒來的,女兒年年都會從紐澤西前來這兒渡假,年年邀他同行,他從沒答應過一次,這一回或許為了加拿大列車爆炸事件心有所感,不再堅持拒絕,於是來到了阿卡迪亞。
兒子看老人,一身畢挺的西裝,端正的領帶,晶亮的皮鞋,這樣一本正經的穿扮,在阿卡迪亞堪稱絕無僅有了,阿卡迪亞是完全放鬆之地,幾乎見不到有人穿皮鞋的,更甭提打領帶了,兒子聽他口音本來就一直猜測他必是一位英國人,仔細看他如此紳士規矩更加肯定,情不自禁一問,果然如此。
老人明白兒子何以有此一問,哈哈哈自我解嘲:「我出門前,問了我女兒,出門多久?她說過個夜就回來,來到這兒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我們在這兒已待了七天啦。」
怎不去買件換洗的…?兒子心中狐疑著,賣店裡要衣有衣,要褲有褲,老人再一笑:「你看我這一身,在這兒買得到合適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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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人和女兒一家在這兒已待七天囉,印證了我的判斷無誤。我看整座旅店的客人,人人一派悠閒,就猜著他們待在這兒不會是一天兩天就走人的,我們連住兩晚說來還是該歸類為急匆匆之人呢。
而且,原來老人來此,是被女兒騙來的,女兒如果老實告訴他一到阿卡迪亞至少要住上一禮拜,恐怕他又不肯出門了。
或許老人家在這兒,有被女兒綁架之感吧?
兒子倒是替他否認了。兒子說,老人除了為找不到合宜的更換衣物所困惱,對此生能夠在此連待七天,倒是覺得是非常的幸福、難得,連連重複了好幾遍,看這日出日落的海洋美景,看這阿卡迪亞之霧的奇幻迷離,真有如夢境,他只覺身心無比安適自在,完全沒有急切著想離開的念頭。
老人的心情原來恰如我的心情。
我和老妻在多倫多城西玫瑰市的住家玫瑰小築上了兒子的車,問他去那兒?去幾天?不得肯定答覆,回頭問媳婦,一樣支吾虛答,問七八歲大的小乖孫是沒得問的,只好默默上車,開心一路賞景而來。自玫瑰城一路玩到這兒,已玩掉七八天了,問歸期,未有期哪。
但我也沒有急切急迫之感,反而好整以暇。這完全不同於我的個性和我的以往的表現的。
或許,在此之前,我未曾有過一次來加拿大是沒請假就來的。這是我和加拿大結緣三十載第一次以無職之身前來,臨離台前夕才辭缷最後一份工作,並且下定決心此後絕對只「打打零工,當當志工」,絕不再當長工的,一生之中,這竟是未曾有過的輕鬆自在之時。當然,也或許是我已因歲月滄桑有所質變。總之,兒子說出門,出門就出門誰怕誰?妻子說更改機票回程,更改就更改又如何?
來自紐澤西的老人比我還ㄍㄧㄥ呢!我身上穿著的是買自阿卡迪亞的印有俏皮圖案文字的T恤,腳上登著的是在台灣試都不敢試的布希鞋。一度自顧自盼,覺得我已不像我,我已不是我,卻在片刻轉了念:我不像我又會像誰呢?有誰規定我非得如何如何穿著才是正牌一個我?
阿卡迪亞迷人之霧迷人之海,霧非霧海非海,都只是水。我是霧是海或穿這或穿那也都不是,我只是我。
(刊登於2014年1月號文訊雜誌)
老人來自紐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