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桌前掛著一幅水墨畫,忽一抬頭,發現上頭的落款題於甲子年,距今整整三十年了。
這件作品的畫心只有一張全張宣紙的四分之一,說來算是一件小品,落款上卻標記著三位鼎鼎大名的畫家之大名,是這麼寫的:觀瀑圖,邱傑先生夫人雅正,甲子年夏月於慈園山莊,顧炳星畫石,羅芳補景添瀑,吳長鵬畫鳥並記。
短短幾行字,不但有時間,有地點,有作畫因由,連作畫分工以及整幅畫作結構佈局都已交代清楚無一遺漏,傳統水墨畫落款之妙盡在其中。
橫幅畫紙的最下方安了一座巨石,精彩的是這巨大無比的石頭是一個頭角崢嶸的拱狀石,壯偉中透著靈秀之氣。巨石寬幅大約佔了全畫之一半,高度則約達三分之一,它的位置安得好,中間偏右一些,右方林木茂密,有大樹數株,老榦蒼勁,枝繁葉茂,如此佈局,將這畫的主結構安安穩穩完成了。
畫的上方,兩道瀑布從天而降,右側這一道,也就是樹叢上方者,一注天水弧形垂降,左邊這一瀑則是巨大的主瀑,大得畫面無法容納,因而不知究竟大到什麼程度。兩瀑交會衝下來,沖起水霧蒸騰,氣勢之雄渾壯闊令人歎為觀止。靜看此畫,宛若千鈞雷鳴直貫耳膜。
樹與石是靜的,水則是瞬息萬變的以萬馬奔騰之姿轟然傾注,動靜搭配得渾然天成。畫家在此時再添神來數筆:瀑布之前水氣之間有群鳥飛翔,巨石之上有兩人佇立眺望。兩人一背一側,一高一矮,呈現出站立的位置之高下及自在觀瀑之忘我;人和鳥因而也有了另一層相互呼應的美感。
三十年的作品,隨著我的人生之成長成熟,閱歷增進,只覺其美感也隨我的年齡日增,或許我的審美能力也越加圓熟了吧!而三十年前畫家作畫的情景卻歷歷如在眼前。
那時我還在台灣一家媒體服務,在友人介紹下買得位於台灣大溪一處山坡下小屋,這小屋外型雅緻,由於建商建了一半就週轉不靈停工了,我們買時房子沒門沒窗,簡直像一座廢墟,因此價格便宜得不可思議,而最難得的是這房子不但庭院寬廣,巨樹參天,還和周圍許多無法繼承無從開發的林野連接,使得我們的庭院看來更是無限悠遠。生活在這兒,天天和青山、碧湖、梯田、村居人家為伍,美得讓人滌俗忘憂。
由於這房子位於台灣兩代蔣總統的陵園慈湖與頭寮之間,我們便將之命名為慈園山莊,這也是畫中落款「於慈園山莊」的由來。
蒙各方好友不棄,此一小小山居,常是貴客雲集。
那天,時任桃園縣文化局長(當時名銜是文化中心主任)的好友吳正牧先生相告,有一群客人將到訪山莊,如果逗留時間太久,或將留宿一晚。我欣然表達由衷歡迎之意,結果令人驚喜萬分的,來客竟是慕名已久的一群大畫家,包括師大藝術系前主任張德文先生、及鄭善禧、沈以正和羅芳伉儷、顧炳星、吳長鵬、戴武光等等。前幾位都是師大藝術系名牌教授,戴武光是住桃園縣名畫家,也算得上是地主,大夥相聚甚歡,餐敘中也開懷喝了點小酒,餐畢,眾人手癢起來,端出畫具,攤開畫紙,大筆一提,即興揮毫。
我們小小山莊從未見得如此場面,更甭提有畫桌、書桌了,因此餐桌、茶几都成了大畫家們的畫桌,甚至還把全幅畫紙直接攤在地上,或蹲或跪在地板上畫了起來。這些大師們桃李滿天下,看過他們現場揮毫的想必不少,或許就從不曾有人見過他們蹲、跪在地板上畫畫了,於我更是開了眼界。
也許是那天氣氛很好,大師們下筆如飛,一幅接一幅連番出手,而且其中多件都是由多人接力式完成,畫者雖有多人,畫面卻都完整接軌,既留有各人之風格,更有渾然一體之美,看得我真是瞠目結舌,驚駭不已。印象特別深的是鄭善禧先生穿著拖鞋俯首彎腰畫大畫,一不留神鞋子踩在畫紙將乾未乾之處,留下許多粒狀墨漬,他一回頭,啞然失笑,竟直接站上了畫紙手舞足蹈的連連踩踏一番,然後舉筆揮灑,參差雜亂的鞋印,瞬間化為山壁危崖巨構之草木陰影,如此「點苔」,真乃教人絕倒!我雖也喜歡在忙碌的記者生涯中偶而偷閒畫幾筆,一直到這一天才真真見識到了什麼叫做水酣墨暢,痛快淋漓。
那晚他們究竟畫了幾件作品大概沒人記得起來了,畫到多晚也沒人管,再一次教我意外驚喜的是他們把所有的畫統統留了下來,有好幾件後來成了文化局鎮館之寶,而我也幸運的獲得了其中幾件,觀瀑圖便是其一。
為了移民楓葉王國,數年後我們忍痛將慈園山莊賣掉了,三十年後再看觀瀑圖,更覺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刊登於2013/0129、30北美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