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了這壯觀無比的廢鐵堆前,顯得自身的渺小,這裡是台糖的月眉糖廠,輝煌歲月走過,此時它已成一座廢鐵之山。
糖廠被定為古蹟,並加以活化利用,因而假日一到總是人山人海。大大的倉庫和辦公室都被規劃成賣店,或是展示館,人們在裡頭穿進穿出,吃冰、嗑瓜子、剝花生、玩童玩,或是由遊覽車一車車載了來,直接在大餐廳前把人放下,讓人流流進有如巨獸的大鐵皮屋餐廳,或是買了票湧入馬戲團看表演。活化得還真是成功,難以想像在所謂的活化並重新開園之前的漫長歲月,這兒是何其荒涼靜寂。
我隨著極小極小一小撮人的腳步緩步前移,跟在他們的小小隊伍之後。最前方被圍在核心的是一位持麥克風的瘦小老者,比手畫腳拉高了嗓門進行解說工作,他是這兒的解說員,負責對想進一步了解糖廠的遊客做導覽。
我加入的時間點約是整個導覽行程的最後半段,行進不久便下了狹窄的小梯,下到地面下十三公尺處,十三公尺,是老者所說。這裡便是老糖廠的煙囪之底層,從外觀看糖廠高聳的煙囪壯偉無匹,沒想到地底下還有更豐富玄秘的另一面,這兒是完全以紅磚砌成的巨大窯洞,讓我想起了億載金城的巨砲基地裡壯碩堅實的壕穴。
大大的窯洞歷經百年歲月依然堅固硬挺,感覺上再工作個一百年都不成問題,問題不在糖廠造得夠不夠好,而是經營方向適應不了糖工業的環境變化,糖廠夭折於主事者決定不再產糖而非它衰老得無力產糖。一塊塊紅磚,此時呈現出來的是一種非戰之罪的表情,恰如這位解說老者充滿了滄桑的語言和腔調。
請大家抬頭看一下煙囪吧!當我們來到煙囪的正下方,老先生指引我們細看整座煙囪內部紅磚上的數不盡孔洞,原來那是二戰末期,中國和美國這一方的聯軍以戰機瘋狂掃射的歷史印記,幸然煙囪不倒,否則我們今日也無緣一看這戰火的遺跡了。
牆上另有一個可容一人爬進來的大一點的洞,倒不是轟炸造成,而是逃生孔,原來今日我們所走過的整個地下通道一整年中除少數幾天歲修停爐之外都呈現封閉狀態,歲修時人員下到這完全封閉之幽暗所在,萬一遇著意外事件,便可從這小洞中緊急逃命。
真沒想到地下世界還如此之寬敞、綿長,近百公尺之遙才出得了洞口而重見了天日。事實上所謂重見天日,見的依然是龐大的機器和屋頂佔據掉的光源之下的幽微世界,嗅得的依然是鐵鏽斑駁散逸出來的老舊廠房特有的混濁氣味。
地下世界接續了地面上的龐然大物,上得地面層之後,老者沿著一座座機器之山繼續解說,最後來到了一個簡單的燈箱圖表前,做了一個回顧和總結,導覽行程在此全部結束。
臨解散前,我情不自禁的向他表示了敬意,並提醒參加這一場解說的陌生朋友們獻上我們的掌聲,因為講得實在太好了,詳實完整,活潑生動,並且有問必答,所答如數家珍巨細糜遺,簡直有如一部活字典。
你是誰呢?你如何懂得這麼多呢?莫非你本身便是這機器的一部份?這老舊廢棄的機器重生的靈魂?我的心中有一百個疑問。果真,他答覆了我的問題,確認了他真的曾是一位畢生服務於此的台糖人,他今年八十歲,以回到這裡來陪陪這些老機器為樂,以向大家解說這些曾是台灣生命線,為台灣從蕭條邁向繁榮扛起半邊天重責大任的老廠房為最開心的任務。數十年來他每天跑步五千公尺,希望擁有健康的體能,能陪著這些老寶貝更久一些。
他的回答句句完整,我卻更迷惑起來。是什麼樣的動力驅策著他風雨無阻前來做這日復一日的事,說這一遍再一遍重複不已的話?他為何而來?台灣製糖事業當年迅速沒落凋零,員工不是心甘情願離開工作岡位的,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薪水,如今睹物思情,怎還能和老東家、老環境擁有如此深厚之情誼?若說是熱愛過這份工作,難道不因愛之更深而在失去時痛之更切?卻依然濃情不變,一往情深至此…
人山人海的遊客中,或許只少數人對老舊鏽蝕的機器有一點點興緻,極少比例遊人願意跟著隊伍逐步走過,跟著解說逐句聽下,他的解說工作可曾為之氣餒嗎?我試著搜尋,沒有找到。
想起了魅力兩個字。美女有其魅力,青春有其魅力,而在此地,八十歲的老台糖人,瘦小卻傲然如龐大高聳的老煙囪挺立在人群中,糖廠對他散發著永生不變的魅力迷黏著他,而我覺得他那飽含滄桑的臉龐和笑容,以及真心真意真情流露的對老糖廠之愛,也向我們認真的聽講者散發著無比迷人的魅力。
(刊登於2012/7/17日中華日報副刊及中華閱讀網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