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五年的記者生涯中,得到過報社無數次的表揚,但我私下卻十分心虛,因為我自己曉得我當記者常常並不稱職,也有好多次沒能達成任務的經驗。
有一年我從桃園回台北總社參加社慶同時接受表揚,表揚大會及盛大的午宴之後我溜進報社規模驚人的資料室享受閱讀的樂趣,被我的主任找到了,原來他正在招兵買馬出緊急任務,基隆一個煤礦礦場發生爆炸,死傷無數,我們必須前往支援駐地記者。
主任找到了連我在內一共四個人,上車前在報社旁一個小攤買了些滷味供我們沿途充飢後立即朝目的地出發,路上進行任務提示和工作分配,我被分配到的工作是採訪罹難者的家屬,這是其中最簡單的工作,沒想到我卻把他搞砸了。
一到現場,礦坑裡每隔一陣時間便推出來一輛台車,台車原是運煤的,此時運的是燒焦、變形、缺損得無以辨識的死難者。礦工本來都只穿一條短褲工作,一旦作業開始,全身被煤灰籠罩,人人很快就都成了木炭般的黑人,此時更加難以辨認。
但只要有一台台車上來,守在坑口的家屬立刻一湧而上,家人畢竟就是家人,再怎麼難以辨識他們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自己的家人,隨即一陣呼天搶地的悲嚎哭泣,這種悲慟的場面看得我完全呆掉,淚水跟著也飆出了眼眶,我連舉起相機對焦、取景、按快片都做不出來,驚嚇和悲哀的情緒更教我完全無法開口做訪問,我只是一直一直陪著家屬們哭泣,直到主任下達整個採訪任務結束時,我的腦海還是一片空白,相機和筆記本上也一樣都是空白。這個災變現場離我們報社單趟車程四小時,主任不愧為採訪老手,如果沒有及時撤離,回到報社就來不及寫稿、發排了。
幸好我們這一組採訪小組人人皆是高手,彌補了我這個遜咖的失職,第二天我們的報紙依然是所有媒體中表現最精彩也最週詳的第一名,讀著大家的成績,我真是羞愧極了。但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後來我無論再遇上多殘忍恐怖、多悲傷凄惻的新聞事件,總會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想哭也是工作完畢才好好去哭。
但是,我的個性本質卻不容易改變,免不了時時受著「問不出口」的困擾。
有一次報社要我去採訪在台北監獄服刑的李裁法先生,李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在香港經營的麗池酒店被美國生活雜誌評為遠東第一,除了名商的身份,還有更傳奇的間諜、雙面間諜、反間諜多重身份,週旋兩岸三地。此外,黑道背景讓他擁有「香港杜月笙」名號,甚至還曾出任日本政府在香港的憲兵隊長。晚年他被港府驅逐出境後前來台灣,卻因亂刀殺死一位吳家元而被逮捕依殺人罪處以死刑後改為終生監禁,而兇殺原因據傳又與號稱書法草聖的當年監察院長于右任先生有關,…
李裁法的身份和一生故事,不但是上上新聞之選,即使寫成一本磚頭小說也夠豐富了,沒想到當時初任記者不久的我實在太過稚嫩,雖然破除萬難採訪到他,聊得暢快,甚至還有第二次的後續採訪,可歎就是幾句最關鍵的問題始終在心中糾結,怎麼也開不了口,最後還是交了白卷。李先生還曾在過年時從台北監獄寄賀年片給我,或許我在他心目中成了一個「純潔的小朋友」,卻無助於稍減我因任務失敗的沮喪。
另一個讓我沮喪的失敗經驗對象也是名人,電影「淡水河十三號水門」「陳素卿與張白帆」「少女殉情記」故事描述中的男主角張白帆先生。二二八事發不久,台灣社會省籍裂痕有如天塹,桃園望族少女陳素卿愛上了外省男子張白帆,陳家堅決反對,少女最後殉情在淡水河畔。這是故事中凄美的一段,只是故事背景其實隱含完全不美的恐怖殺機,另一段是張劈腿兩女,陳傷心欲絕,張協助只通受過日文教育的陳寫出萬言遺書後聲稱願與陳赴死,卻悄悄為自己的繩結打了活結而離陣脫逃,陳在不明就裡之下死於非命。事後全案被識破張因而被捕入獄。
陳是桃園人,我受命採訪她的家屬以及張白帆時雖離命案案發已久,張白帆也已出獄多時,但既是採訪任務,自當戮力完成,我先找到了張白帆,沒想到在第一關就卡住了,因為在張家客廳和他一見了面就一步一步和他建立起了友誼。取得採訪對象信任本是執行人物採訪重要方式,唯有如此方得以教對方掏心掏肺缷下心防無所不談,只是我顯然入戲太深,一場深談下來,忘了時間也忘了此行目的,雙方變成了朋友。
接下來只好相約再訪,張也把我當成了朋友,來到我位於極其鄉下住處,還送了內人一本他的出版社出版的食譜。
這下糟了,當變成朋友之後,我盤算已久的問題:可否解釋你對陳小姐用情不專的心態?請問你是不是真的替陳小姐打了死結而為自己打了活結?…怎問得出口呀?這件採訪任務落得又以失敗收場。
有時看到台灣年輕一代的記者們,拿著相機和麥克風咄咄逼人緊追不捨的工作態度,我只能自歎弗如。我曉得如果時間倒流,這樣的工作態度我一定還是學不會。
(本文刊於20120515/16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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