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唱支無聊頌
看老龍頭出書出得興緻如此之高,連我都不知不覺感染了一分青春的氣息。若非青春少年家,誰能如此熱情,如此浪漫,如此執著的一本接著一本連著出書不停?還出「愛情書」呢!
光看似乎不行,因為接到他的「出書的話」新訊息之外,接著又接到了電話,是催稿的電話。咦?有沒有搞錯啊?「出書的話」裡頭不是明白寫著「這次出書不約稿」嗎?怎麼還是打了電話來?自從上個世紀向報社申請提前退休獲准之後,我自認為已經買得了說不的權利,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請託邀約,完全由我自主決定接受不接受,管他來者何人,出價幾多。看來老龍頭是例外中的例外,在他面前,我依然乖得像貓,依然沒有說聲不的權利,好吧,寫就寫囉。今早開一場令人血壓飆高的新修縣志審查會,中午匆匆扒了一整盒便當,下午趕赴十幾公里外赴一個鄉公所安排的一場與作家有約,原本晚上有個中央單位三篇文稿要處理的,打開電腦,幸好對方只來了邀稿信,漏了隨信附來參考資料,於是今晚有理由不寫,今晚意外得了空,正好為老龍頭第八本新書寫一篇東西。
寫什麼呢?龍頭的書兩岸送,讀者不乏兩岸名仕,就寫我的兩岸經驗吧。雖然膚淺乏味,好歹一番真心真情。不說是文章貴之於真,有真即是好文章嗎?
第一次去中國,兩岸積冰仍厚,好膽我竟在天安門廣場高唱中華民國頌,這真是一件無聊事,我根本心底深處就厭極了這四個字,沒想到居然在那兒歌之頌之起來,究竟是什麼心態呢?連自己都參不透何種心理作祟,回想只能說百分百無聊。
沒想到這一唱又有了後續篇,沒多久之後,我又去了中國,這一回不是去玩,而是帶著任務去的,去開會的。中國人開會也真是的,分明一天可開完,甚至兩小時就可開完的會,卻偏偏切成好多段好多場,連開好多天,開會兼旅行,旅行兼吃喝玩樂,白天吃喝玩樂,晚上也繼續吃喝玩樂,結果,有個晚上不知那個人提的議讓晚會分了國界,兩岸三地外加五大洲七大洋分成了若干組,一組接一組輪流上場,會唱歌的表演唱歌,會哼小調的哼小調,會扭秧的扭秧,會這個會那個隨意上場。
不巧的是那一趟去的台灣眾先生女士,唱得難聽,笑話更冷到不行,在中國南腔北調一首接一首之下,台灣團真是潰不成軍慘不忍聞,正在鬱卒間,居然還聽到有人冒出一句:「不會唱,學狗叫貓叫也行」,這句話讓我頓時火冒三丈,險些幹字出口,於是站了起來,清清喉嚨:我唱是可以唱,只怕我喜歡唱,你們不喜歡聽,哈哈哈!
「行行行,唱啥我們都喜歡。」
「是嗎?是嗎?那麼我就來唱一首青海的草原吧。」我露出的一定是邪惡的笑容吧,那有什麼青海的草原這首歌呢?當然沒有異議的在掌聲中獲准開唱了: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馬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
台下一番陶醉狀,我的聲音高吭起來,因為唱到了節骨眼了:……中華民國,中華民國,經得起考驗,只要長江黃河的水不斷!
天呀,這什麼時機?這什麼場合?我唱的什麼鳥歌啊?這下只怕台下的中國同胞們個個如坐針氊,像痔瘡發作般坐立不安了。
其實我也沒啥惡意,更沒什麼愛國情操,也只是好玩罷了,誰叫有人口出狂言要我們這群貴賓學狗叫?這下你們給自己找麻煩了吧。
二 買了一本書
我只是小小人物,寫這阿Q自傳式的東西沒什麼意思,不如寫我的另一次北京經驗,好多好多年前有天逛去一家大大書店,抱回好大一疊精彩又便宜的出版品,那時以台灣的物價水平去看中國的書真是便宜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順手也在好奇的心理驅使下買了一本:新聞採訪的藝術。嘿!新聞是科學,採訪及撰寫新聞稿件分明都是科學,新聞無非傳真,最好的新聞記者理應如同一個實況轉播台,老老實實把新聞事件轉播給閱聽人,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那有什麼藝術可言?回台灣後隨興翻讀一番,果真,什麼樣的社會背景產出什麼樣的新聞,什麼樣的新聞記者產生什麼樣的新聞報導,對映於新聞可以變成藝術的社會,當下才教我深一層感受到新聞是科學的價值。
當新聞變成了藝術之後,容許了大量的主觀,或美化了,或醜化了,或迷糊化了模糊化了,於是新聞也就因了某種因素某種目的的考量而失去了原來的樣貌了。相對於講究客觀報導而言,這兩者真是西坡對東坡,差距多多了。
但講究新聞必須絕對客觀的其實也犯了許多錯,天下「絕對沒有絕對客觀」的。搞新聞工作搞了數十年的我,對這一點太清楚不過。記者不是電腦,寫稿可不是輸入人時事地物幾個元素之後即行列表產出,這中間不能客觀者太多。例如:馬英九表揚邱傑等一百零八條好漢,這一則新聞中,為何獨獨以邱傑為首?為何一百零八條好漢只出現邱傑一人之名?這客觀嗎?分明記者循私厚愛了邱某人。即使統統出現,為何有人排序於前,有人排名於後?即使手持攝影機錄影機全場掃瞄(錄像),也容許了太多不客觀:為何你朝這方向錄?為何你漏了那個角度?胡某人馬某人演講你到現場採訪,進行全程實況轉播,夠客觀了吧?非也!你的鏡頭何以只聚焦於前排掌聲連連那一群?為何不朝左側哈欠連連,右側脫下了鞋凖備朝台上丟,後側大大一塊胡或馬某人下台的看板?這樣的轉播表面上夠客觀,事實上那有一點點客觀、傳真呢?
真正的客觀難求,真正搞「新聞自由」總該簡單了吧?政府機器對之完全放任,司法對之完全放水,美其名曰尊重新聞自由,曰不可輕言處罰以免造成寒蟬效應,理由夠冠冕堂皇了,卻帶來了完完全全的新聞失控現象。何謂新聞失控現象呢?新聞完全成了商品,商場本來就是以追逐最大利潤為唯一原則,於是甲電視台餵觀眾以重口味,乙電視台餵之以更重口味,惡性循環之下,你會看到所有的電視台無一不在大搧其色與腥,社會上某某地方出現一個人跳樓,電視台的整點新聞準時播報一次,觀眾一天就可以看到了那個人跳樓二十四次,十個電視台都來搶這個新聞,於是這個社會一天有兩百四十場跳樓秀,看得人人不想跳樓也要跳樓了。
兩百四十場跳樓秀還只是小事,還有更色情,更暴力,更能刺激人民感官的十百萬種秀,你我皆不是聖者而只是心智脆弱的平凡人,天天接受催眠,接受洗腦,還能正常的活下去嗎?
所以,從這角度去看,新聞藝術一下,美化一下,篩檢一下,守門人嚴格一點點,似乎也非壞事了。這是看了那本書好多好多年之後的今天的另一層面感想。華族同胞先賢古訓,要我們走中庸之道,旨哉斯言!中庸者,新聞太過藝術化,或新聞無限上綱自由到爛都非所宜。當然,這裡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基礎條件,所謂藝術,得有藝術家的風骨如同讀書人的風骨,富貴不能淫而威武不能屈,如果美名為藝術卻為獨裁者所御用,那就等而下之,不堪一提了。
以前常嘲弄中國新聞媒體淪為藝術化的藝術出版物,慢慢的在心智更老成之後的今天,不敢再狂妄的嘲之諷之了。
倒是近年來每次飛過海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題不再唱這唱那,笑這笑那,百題千題逐漸聚焦於一題。那就是:你們不要走台灣走過的路啊!
三 窮得只剩下進步
例如,書上不是說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碧如藍嗎?江南不該是水鄉澤國,江楓漁火相對映嗎?湖泊連著小川,小川載著漁舟,漁家濱著水湄,那才是江南啊!怎會是六線大道接著八線大道,樓房櫛比鱗次,市招閃爍如台北這個樣子的江南呢?要這樣江南我來江南幹嘛?何不留在台北或飛回多倫多去?我到蘇州,到杭州,到桂林,風景有是有啦,什麼不學,非得學台灣把風景擺進風景區裡不可嗎?為什麼不學瑞士,加拿大,讓舉國皆風景,放眼所見處處都是風景?
十幾億張嘴巴要吃,是該先顧飽人民的肚子是沒錯,巴豆夭夭,還說什麼生態,還顧什麼風景!這話也是沒錯,可是只顧追求經濟發展而丟掉環保,一心顧巴豆而搞得環境變色生靈塗炭絕非正道,這些年來全球看見了中國的「進步」,基礎建設一日千里,這了不起,可是失去了太多太多東西卻也是不容否認的事。有一次我去昆山,從一個大樓朝下看,三側都是廠房、大道景觀,一如任何國家任何地方的隨便一個工業城。只有一側,還看得到一個小小的「未開發區」,竹籬茅舍,小湖一汪,湖裡還繫了一隻小舟,天呀,可不是夢中江南風光?多麼珍貴的一景啊!接待我的人只淡淡一笑,說,這,醜死了,落後死了,幾個月後就推平,蓋大樓。
你們把這一個小地方圈起來,原樣保留下來,我保證以後這裡會是昆山最漂亮也最多人來參觀的好地方。我當下提出這樣的建議,這建議當然像雲煙般三兩秒鐘就消散了。我只好貪婪的再多看這小小一方風景幾眼,我曉得下一趟再來,沒得看了。
如同有一年我去天子山的路上,遇到一個土家族市集,老百姓揹著背簍趕集做生意,手上拎著漂亮的金雞、野兔求售;有一年我們行過一個不知名的鄉間,一個石頭搭起來的美麗小屋,我們進去買了一毛五一碗的麵,每一雙筷子的一頭都是黑不拉嘰的,但我們都吃得好喜歡,還有一年我獨自在北京胡同裡閒逛,真如劉姥姥初進大觀園,那種氛圍,舉世都找不到的趣味、優雅和浪漫,我回來後還寫了一本叫做北京七小時的少年小說賣給九歌出版社出版,變成了一本長銷書一直到現在都還在賣。我當然不能自私的要求這些地方維持原來樣貌以供我們去參觀,欣賞,只是我是多麼期盼那麼有風情風味的東西,能夠用更多的智慧將之保留而無礙所謂進步,這當然是難題,卻非無解。搞進步何其簡單,只要有預算,驢子都可以開出一條條十線八線大馬路,開二十線馬路都容易,不容易的是開馬路還得開出美極了,真真有中國特色的馬路才夠本事,中國的人民夠智慧,領導人夠智慧,一定得把這議題列為更優先,因為太多太多的好東西,瞬間就沒了。台灣走了太多冤枉路,我的家鄉原來有乾淨的小溪,有密不透天的海岸防風林,有好極了的生態環境,如今,窮得什麼都沒了,窮得只剩下有「進歩」,這多悲慘。中國那麼美,千千萬萬別複製這種台灣經驗喔!
(本文作者曾任職聯合報於本書作者心老麾下,五十歲時提前自請退休,從自由業搖身變成自由人,喜愛閒走各地,寫作畫畫,胡發謬論。出版各種作品近七十種,舉辦個人畫展二十九場,現為台北市立美術館、國家文化資產總管理處、桃園縣美術協會、桃園縣美術教育學會等單位顧問,潛龍國小及陳康國小駐校藝術家)
本文應老長官心白先生之邀而寫
他的新書要印了送兩岸高人
也供高高單位典藏研究
本文寫給那些所謂高人一笑: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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