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花陪著我在台灣鄉間渡過了清貧卻十分自在的童年。當台灣經濟「起飛」,農地不是變成工廠、住宅,便是慘遭破壞、污染,鄉間小路打上柏油,田溝填上水泥,無用「雜草」砍除淨盡,金銀花於是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而彼時我也正忙著工作,工作,工作,金銀花似乎可有可無。
偶爾想起,是在窘迫的工作餘暇空檔。我還是會記起那種一金一白,金色白色相間的小野花。它們很香,它們的香氣離我已遠,但依然讓我思念。
我曾寫了一篇童話故事來追記我對金銀花的懷念,題目就叫做「金銀花」。
一直到好多年之後我和金銀花重逢,卻十分戲劇性,那時我已移民加拿大,雖然台灣的工作還在做,一年近一個月的特休,加上五十二個星期日,二十六個週末假日,以及各種國定假日,統統匯集起來,零存整付,悉數送給了太平洋彼岸那塊土地。感到仍有不足時,且還請了事假,天知道請假一天於我的直接損失有多慘重,只為貪看牡丹盛開,銀杏變色,蒲公英鋪天蓋地,冰雪封住安大略湖岸公園,是的,只為看這看那,只忙著賦閑而已,沒有其他目的,沒有任何收穫預期,什麼都沒有。
然後,在那麼遙遠的異鄉,我遇到了金銀花,在遙遠的呎尺之距。
那天,砂子割完草,我也正好畫完一幅畫,我們在屋前的櫻花樹下坐下來,她忽然說:啊,今年金銀花怎麼還不開呀?
金銀花?在那兒?加拿大也有金銀花?
是啊,加拿大怎麼不能有金銀花?你不知道?你一直沒看到它?我的天,你真是大眼新娘沒看到灶了!
金銀花,竟然長在我家牆角。
那應該是前一位屋主栽種的吧,那位英國人超會植栽的,屋前屋後的各種植物種得井井有條,開花時依四時之序開花,不開花時依四時之序展露姿容,顏色、高矮、大小、形狀,安排無一不是極其之妥貼合宜,我們曾想到悄悄變化其中一株兩株,一種兩種,那知一經改變,立刻顯得突兀俗愴,逼得我們再也不敢亂動庭園,只敢乖乖照顧,不敢做任何變動。
沒想到車庫旁的牆角,攀附在簷下的,纏纏繞繞的,一點也不起眼的那株植物竟是金銀花。仔細去看,難怪我不識此君,它就像加拿大人的身材,就像加拿大的櫻花、楓樹,它的枝葉遠比台灣金銀花的枝葉粗厚太多,在台灣嬌嬌弱弱我見猶憐的櫻花在加拿大開得又肥又厚,在日本彈指可破細細緻緻的小小楓葉,在加拿大粗大如巨人的手掌。而那天金銀花還沒開花,光從肥厚的枝葉,讓我幾分面善,幾分難以置信,喃喃復喃喃:真的是金銀花嗎?加拿大的金銀花,也和台灣的一樣香,一樣細緻漂亮嗎?
未幾,安排好一切,終於可圓移民夢了,台灣家鄉故土已無金銀花,金銀花死光光了,即使不是直接被污染而死,也是被視為無用雜草拔光光而死,即使不是被拔除殆盡而滅絕,也是寂寞而死。人人忙忙忙忙忙的台灣啊,有誰管這不起眼的小小植物?情人節要花,情人節是台灣人一年之中唯一、唯二要花來點綴的日子,也沒人送金銀花。它已百無一用,不寂寞、不傷心而死也難。痴傻如我,尋找一朵金一朵銀的奇妙組合的花,唯有乘著風,飛往遠處。多倫多,我的玫瑰城之新夢境,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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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水,奔流不停,卻永遠不知明日之我,流向何方?遇見的是什麼?是喜?是悲?是奇?是幻。
人生,如何說去?
一切安排停妥,卻去而復返,去去無多時,轉眼又如雁南飛,又回來了。
不是移民流行症之後的宿命回歸病,不是許多人料準的我的結局,但結果果真也是相同,總之還是暫時或永久的回來了。甘不甘心,甘不甘願都不必說,唯有一句話,回來就是回來了。
回來幾年,無力經營經管加拿大玫瑰小築的庭園,不得不遺忘我的牡丹、玫瑰、鳶尾、紫丁香、南天竹、八重櫻,還有金銀花,所有的一切美好,徒留回憶,思之傷情,不如暫忘。但植物是遺忘不得的,牡丹死了,鳶尾沒了,一樣一樣的植物朋友們相繼掛了,金銀花呢?長在牆角,忙碌的眼光難能垂顧一回,因而淍零更早一步。
於是,從此岸尋往彼岸,終究白尋一場,白忙一場。
在死了那心中纏綿不已的思念之情之後的某一天,我們在新屋尋得一個人煙較少,繁榮較淡,車馬較稀之處,有大大的池塘,有一片樹林,有一整天難得一句人話的小小步道,有許多鳥聲,許多蟬聲,許多蛙鳴蟲唱,辛辛苦苦燃起似將熄去之心中火苗,築一個小小鐵皮屋以容逐漸年老之軀,再挖一個小小水池以供些許植物動物棲息,年華漸老,體力漸頹,夢想漸少,做多少,是多少,今天只能除一坪地上雜草,就一坪吧,明天什麼都不想動只想聽風看海,就去聽風看海吧,就如此準備頹廢放逐的心情,過著。結果,砂子又有話說了。在後面刻意保存下來的幾百坪雜木林裡,她試著再栽更多的鳶尾花,種著種著,抬頭,呼喚我看林裡的,夕陽殘照中,纏繞於月桃和烏臼枝葉間的一撮蔓藤,和細碎的小花。
是嗎?看見了,陽光正好透過枝枒間隙穿透過來,在我視覺定焦之處,我看見了。金銀花,一叢確確實實明明白白的金銀花,在那兒,開得自在。
我禁不住地微笑起來,有多少朋友「強烈建議」我們千萬別在屋後保留這一片雜木林,以免自找麻煩,幸好我們始終不為所動,始終堅持,如今,走過大半個地球回得家鄉,金銀花終於成了我們最大的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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