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講座,在台上依然呱噪不已。自己形容自己總不好說是生龍活虎,就說呱噪吧,至少也應該是蠻有精神的,也總算把故事講得活龍活現,直到結束都沒有洩漏什麼秘密。
有誰曉得,上台之前,砂子載著我前往講場,一路上整整半小時,我們一句話也沒交談。這可真稀奇,我是超愛講話,老是呱呱不停的。講座完畢,回家的路上一樣「守口如瓶」,偶而要請她停一下車,讓我去社會局和兒童文學協會待一下,也只是比個手勢,以「手語」代口舌。而在回到家後,她迫不及待急急為我掛了號,沒有多耽擱,便去看了醫生,挨了一大針,還拎了一大袋藥回來。
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小小感冒。
只是,小小感冒,已搞得我喉痛不已,眼淚鼻涕橫七豎八兼全身痠痛,難過得簡直不成人形。我想,剛剛在台下聽我刮拉刮拉講了兩個小時還不放人的四百四十位學生和他們的老師們,假使有機會看到台前台後的我,一定會佩服我真是假仙得可以,假仙得教他們判若兩人了。誰曉得就這樣假仙兩小時,我還豈只一個痛字,真是苦不堪言,一言半語都不能說出口來了。
昨晚一位好友打了電話來,攀談之下才知道原來他從一所國立高中校長職退休之後給了每個朋友一封信,裡頭留有許多連絡方式,我按照其中之一種~e了一封妹兒給他,沒想到他老兄到現在還不喜歡電腦,隔了好久,才由夫人收到我的妹兒,轉告給他。
「你一定要快快的,狠狠的,努力的進入狀況,進入電腦世界去!」這是我給他的忠告:「未來餘生還久得很,電腦這玩意兒值得學。而且,不學的話,退休生活會乏味太多太多。」
我和他相識很多年了,在此之前,我最常忠告他的不是電腦這些人間細事,而是勸他「放慢腳步,不要急,不要拼,不要太和自己、和家人過不去。」他是那種吊著點滴也在批公文、早餐常常都留到晚上才有時間吃的人,這些年在我的諸多講座中,我偶而會勸人家「凡事切莫全力以赴,全力以赴等於無情無義無能無知」,潛意識中舉的便是像他這一類的例子。
吊著點滴批公文,加夜班辦公事,這是多麼讓親人和好友痛心不捨的事!生病,就該好好兒休息嘛,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頂,幹嘛拼成這樣子呢?
話雖這麼說,今天上場講的這兩個小時,卻違背了自己常對人家的忠告。
連續三天來,暗暗叫苦的事終於應驗,雖然我一直祈禱在二十幾場校園講座進行中千萬不要感冒,要感好歹講完再感,可是,慘啦,頭痛起來了,喉嚨痛起來了,全身也痛起來了,鼻涕也濃得嚇死人了,我的感冒是有節奏感的,前奏一經響起便欲罷不能,總得有始有終大搞一場才肯謝幕,真是不感則已一感驚人,我曉得,噯,這下慘了。
今天要在振聲中學講兩個小時。振聲是個好學校,日校四千位學生,夜校一千位學生,女兒兒子都曾在那兒待過,後來他們成了我的學長,因為振聲的陳宗鎮老師在文化局兼課教山水,我還在聯合報當特派員時曾去學了一期,雖只短短三個月,卻覺受益良多,就這因緣,兒子女兒成了學長了。有了這些關係,振聲,我當然會好好講他個痛快。
只是,喉嚨真是痛死人了,砂子為我熬了中藥,喝得一肚子苦水,還滿嘴渣渣,但痛還是痛。
引導我的圖書館彭湘玲主任,一見如故就聊了起來,她也愛植物,也愛落葉,看到我的名片上印著一枚落葉,高興得眼睛亮了起來。在講座進行中我不知道何以明明Powerpoint裡頭秀出來的是一朵粉紅玫瑰,同學們卻拉高嗓門齊聲歡呼「紫玫瑰」,哈哈,原來彭湘玲的別號就叫做紫玫瑰。這樣一位受學生歡迎的人來掌管學校圖書館,圖書館想冷清也難,振聲可還真懂得巧妙安排。
紫玫瑰,我也對她情有獨鍾。砂子在我們玫瑰城住處後院種了三十多種品種的玫瑰花,還有芍藥和牡丹,我對每一朵花都報以贊歎,私下卻總愛在紫玫瑰前多流連一陣。那種澄澈淡雅的水紫色,真是迷死人了。
我向中壢社福館提出了要求,請他們同意下一期續班的兒童作文班及新增的小小記者班另覓高手,他們說,孩子太愛我了,不讓我走人的,但我還是尋尋覓覓協助他們找好老師,因為離開玫瑰城好久了,想回家一趟。此刻加拿大沒有玫瑰花,應已是白雪譪譪時節,或許我們離開太久,玫瑰花早都掛光了,但只是一種對那種天天有花處處有花,人與植物動物為友的情境的想念吧,此時去,即使枯枝迎我,即使天天都在零下好多好多度裡「討生活,過日子」,還是有太多台灣所不能取代的。為什麼在那兒我會點起蠟燭用晚餐呢?為什麼在那兒我會舉杯邀花共飲?一樣曇花兩樣情,什麼情呢?或許是一種情境,台灣一直是動著的,多倫多的生活,卻一直是靜的。
多倫多的玫瑰城,台灣的桃園縣,是兩種不一樣的世界,對比得十分強烈,因而我才會畫出「回家」那樣的繪本,畫一條長長的街道,命名做「夕兆社區」,取多倫多的多和桃園的桃兩字各半,畫出左右兩邊完全不同情景的社區小街道。
但我今年巡迴講座裡卻出現了另一個社會,阿富汗。
砂子的ESL班裡有一位同學來自阿富汗,我們只看著他深沉的眼神,彷彿承載著一世紀的不可言的鄉愁,那是「追風箏的孩子」以前我唯一的阿富汗接觸。為了講追風箏,我試著去認識阿富汗,啊,這該如何道盡阿富汗人的苦難呢?女子只因露出了一條手臂,便被活活亂石砸死,女子只因是女子,八歲以上便不得上學,一個月有一百五十到三百件地雷爆炸事件,舉目盡是殘肢行乞者,「乞丐7下他的義肢求售,以換得一點可供糊口之食物」,這樣的世界,如何拿來和桃園縣或是多倫多做對比呢?我終於知道我的「夕兆社區」動筆時,格局是何其之狹隘,我沒有看到阿富汗,以及世界上許許多多阿富汗這樣的地方,這些地方,住的也都是和我們同樣的直立著行走的靈長動物,都是我們小小地球村裡的同胞手足。
阿富汗人的苦難幾時可獲稍減?我不知道我的阿米爾的故事,除了帶給太富足的社會中成長的這些青年、少年、兒童朋友們驚悚、刺激、著迷、新奇、或許多少還勾起了他們一睹這部十五萬字大書的興緻之外,有沒有多一些悲憫之情?人類之愛?有沒有在他們成長中埋下一顆大一點,足夠把心胸、氣度、眼光關懷到阿富汗,關懷到全人類的種籽?那才是我最想要的。掌聲、笑聲、驚詫聲,都只是煙火般短暫炫耀,醫師或許醫治得了我的喉痛,唯有那樣的種籽,才醫治得了我的阿富汗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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