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臂發生問題了,不但左臂,連左肩、左背,問題一路朝上、朝後爬過去。先是麻、脹、熱,後來是痠,到最後是痛。痛到從早到晚,痛到輾轉難眠,痛到連我堂堂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痛出淚來。我沒有心情畫畫,寫作,公事上非用電腦不可時,只能把左臂儘量朝上舉才能減少一點點痛楚的感覺,這樣的姿勢彷彿召告:疼痛,我敗給你了,我投降啦。但我只投降一半,右手依然可用,右肩右臂可還都沒投降。
痛啊,痛啊,就這樣成天唉唉不停,日復一日。
太太每天例行一問:甘願了沒?她曉得,我這人非得痛到心甘情願才會尋醫。
差不多熬了兩個月,我終於心甘情願了,於是驅車來到一家大大醫院,正準備進門,哎,對街一家懸著大大復健師招牌的民居,招牌上還有內政部某某某字號的小字,心中早曉得疼痛看西醫無非給給止痛藥,是無三小路用的,因而就進了這個「傳自老祖宗」的以前叫做跌打損傷現在叫做整復師或什麼時髦稱謂之師的地方。
整復師吧,對著俯臥的我柔嫰的背施力發功,哇,哇,哇,他每一出手,我就回以一陣哇哇叫回應,他指指一旁一根金屬大滾輪說:我現在還只是用手按按,下次你來我改用那個,你再哀叫還有點道理。一句話搞得我只好噤聲咬牙,不敢再唉嚎半聲。
一頓按按壓壓,揉揉捏捏,付費時他隨手打開了桌上電腦,叫出了一堆影音檔案:瞧,這個小姐,被我用那滾輪滾得渾身扭得像麻花,後來好了。再看這個八十二歲老阿媽,我施出全力滾壓還不夠,你看,後面這個騎上我的背的女人是我太太,她有一百五十斤重。和我一共有兩百五十斤以上,我們兩個的體重疊起來來壓這老阿媽的背脊,你看,她有沒有唉一下?舒服得要睡著啦!
老阿媽一動也不動,我實在搞不懂是睡著啦還是被壓掛啦,踏出這家「店」,我吐出一口氣,一則真心慶幸他們夫妻今天饒了我,一則也暗暗慶幸剛剛沒有被捏出淚來,誰事先能夠預知這個古老的店竟會在某個角落安裝攝影機,暗暗就把客人錄進電腦存進檔,以供招徠或欣賞或宣傳之用?我堂堂一個大男人,萬一剛剛飆出來幾滴淚水,豈不貽笑眾生?
那怎麼辦呢?疼痛依然,只好再繼續尋訪名醫去。
一位友人真情推荐了腳底按摩治百病的神父級秘方,並且親自領我到她老公「膝前」,教我把我的臭Y子放在她老公的膝上,接受他認真按起摩來,老天,這叫按摩呀?按摩不都舒服得教人睡著?此時卻按得我咬牙切齒,只差沒眼球蹦出,假牙脫落。抱著他送我的手彫特製按摩墊、按摩棒,一拐一拐離開,喃喃復誦肩痛按腳姆指的根,背痛按腳盤的側,還有心臟的問題按這兒,腎臟的問題按那兒,胃臟的問題按那邊,等等等等,我覺得不但背痛臂痛治癒有望,今後說不定還可練就一身百痛盡除,百病不生的真本領啦。
可是痛還是痛啊,臂痛肩痛背痛,連按帶踩幾天下來,又多了腳底像被榴槤砸中的痛。
再找一個民醫│名醫吧,說起疼痛,似乎人人都有一本痛經,以及治癒的經驗大全,各種妙方以及各地奇醫神醫紛紛被推荐出來,於是,又選了一位遠住在兩百公里外的老師傅,高齡八十七,行醫七十年,老師傅現已由衣缽傳人接棒,能給他看到算是八生有幸。只是推荐者耳提面命:老人家有特殊的規矩,就是千萬別在他面前說國語,要用台語或客語才行。這一點,我記住了。
老人家果真也奇,一見面,便叫我「脫掉」,我正要解開皮帶,他說,不是脫褲子啦,脫上衣就好啦。
他叫我站直,要陪我同去的內人站過來,請她用手指戮戮我的右臂頂連結肩膀的部位,硬耶,不但肌肉硬挺,裡頭有骨頭嘛,當然硬啊。但要她再戮我的左臂,哎,軟若無骨,手指尖直直插入怕不有兩公分深!
那也安捏?
掉下去啦!
什麼東西掉下去啦?骨頭,老天,竟是整個大臂的骨頭脫落了,有這種奇事?那該怎麼辦呀?太太急得要哭起來:叫你不要抬這抬那偏不聽,一定是那天搬磚頭搬得脫臼掉了。
沒啥代誌啦。老先生把我嚇得垂垂然的左胳臂高高拎起來,像抖毛巾般抖了抖,好啦!
好啦?再要太太用手指來戮,啊,剛剛那個軟趴趴的地方,現在有骨頭,有肌肉,硬挺挺啦。
老人家在我們一陣驚詫中徐徐告訴我們他的出身,他幹這行已是第七代祖傳,他從十五歲起,跟著老爸學,怎麼學呢?每當有撿骨師父去墓地幫亡著撿骨,便通知他們跟去墳場當助手,撬起棺木,一番尋尋撿撿,拼拼湊湊,就這樣一次一次去摸索學習,直到搞懂人體所有的骨胳結構才算「出師」學成。打有這樣硬底子,難怪一眼看穿我脫了臼。
三天便可完全復原,連回診都不必,這是老人家給我打的包票。
可是,三天過去,五天都過去了,還是痛啊。
連七代神醫都沒有把我的疼痛抓走,這下,也只得回頭看西醫啦。止痛藥就止痛藥,再不止痛,我會瘋掉,搞不好瘋得去飛樓。
第一位外科醫師告訴我,頸椎間盤突出,開刀就好,小刀啦。
脖子上開刀,不是很危險嗎?
每一種醫療當然都有風險。醫師說:這只是小手術,我開過了幾百個,沒事啦。
怎麼開呢?從後頸切下去一刀?
不是,喉結部位劃五到八公分一刀,撐開來,食道朝右引,氣管朝左引,露出頸椎,就朝頸椎病變部位修一修。如果要補一補,就在大腿再劃一個小刀,取一點點大腿骨來補,自己的骨頭補自己的骨頭比較好用。
醫師說得輕鬆,卻讓我頓時覺得自己變成理化實驗室裡任人宰割的青蛙,他接著就要為我排住院、動刀的時間了,我趕快藉口內急,匆匆遁逃大吉。事實上,也確有被嚇出尿意來的感覺。
這神經外科醫師(真的是神經外科)的一番話,嚇得我整整半個月不敢再上醫院,等到驚魂稍定,決心另約一位醫師再一次探險。這一回我找的是單純的純外科醫師而非神經外科,他看了一下說,這鐵是肌肉拉傷,不是椎間盤的問題,當下開了鬆弛劑、止痛劑,聽我說幾乎已到痛不欲生、了無生趣的地步,連忙再開了一個鎮靜安眠解焦慮的藥,外加「想開點,想開點」的連番安慰,防止我真痛得想不開。
話別時,他建議我下回改掛復健科,還鄭重其事幫我預約了一位復健科醫師。於是,我變成了復健科的新人,此刻才知復健科裡又是另一番風光。裡頭啊,有的正被拉脖子拉得眼球暴突,有的被拉腿拉腳,有的被從滾燙鐵櫃裡拉出來的熱包包包覆住脖子,包覆住腰腹,或是被電殛殛得肌肉震顫跳動,各種人間酷刑,正在眼前一一行刑中。
不是肌肉拉傷啦。復健科醫師笑瞇瞇的說:是頸椎間盤的問題!
還是頸椎間盤?還是得開刀,切開喉嚨,拉開食道和氣管,對準頸椎骨切下去?我幾乎又被嚇得想尿遁。他打開電腦裡我的X光檔案,一陣觀察,下了結論:不算輕也不算重,正好在開不開刀的臨界點上,就先做復健看看吧。哇,慶幸耶,慶幸可以去行刑,而不必當青蛙了。寧可行刑也不想當青蛙。
於是,每天一次的重刑侍候隆重展開。天復一天,月復一月,準時定點,規矩報到受刑。此時我才發現了,我可還真是一位合作的受刑人咧。
一面受刑,一面謹記復健醫師的話,戒除一切所該戒的,例如在電腦前一坐四五小時,在鍵盤上一敲四五小時,等等。我找來一個大大鬧鐘擺在螢光幕前,鐘面上用紅筆剖出一條直徑,每當長針走到紅線上,立刻彈跳而起,踱步扭腰,異形怪狀一番。
數一數,為了這個痛,我先後使用過了那些應對之道呢?地攤上的金絲膏、狗皮膏、日本進口的貼布,渡海而來的金門、大陸膏藥用過不下上百片,停止工作真心休息不下數百回合、整復師推背、神父級腳底按摩、西醫止痛兼鬆弛劑、拉脖子敷肩頸電胳臂復健、對了,還打起精神,每天透早四點半出發勤練外丹功,算算一共施出了七種絕招,不對,還有更重要的一招,便是太太的愛心耐心,真心相陪相挺相扶持,總共達八招之多,八管齊下,整整搞了四、五個月。
八管齊下治背痛,最後究竟治好沒?啊,我已多月不曾寫過這麼長的文章了,如果沒治好,那有可能寫出隻字片語呢。致於究竟是八管之中的那一管奏的功呢?這正是大兵團綜合作戰的奧妙,說來或者招招皆有奇效,都有功勞,誰功多誰功少,箇中玄奇真相,恐怕就永難解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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