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多倫多的家不遠的一座大公園裡,有一棵銀杏樹,每次來到那公園,我都會繞過去欣賞一番,銀杏真是漂亮又神秘的樹,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啵──
我正在寫銀杏,想到銀杏樹的姿影迎風招展的神采,除了想起住家附近那一棵,還想到另一座種了更多也長得更壯碩的銀杏的大公園,有一回我們去時銀杏的果子正好成熟,掉了滿地,果肉一腐爛可真是臭不可聞,但也不影響我對銀杏樹的喜愛和崇拜。
心裡盡是銀杏樹的畫面,耳朵忽然傳出一聲小小的,卻很清脆的啵!一聲,彷彿銀杏的果子掉入樹旁小湖的聲音。我聞聲轉頭搜尋,桌上,一個漂亮的寬口玻璃杯,裡頭原來盛著九分滿剛剛沖上來的熱咖啡,我才泯了兩小口,此刻飽滿濃郁的咖啡正迅速的從杯底溢滲出來,先是浸泡滿了杯底,形成一個圓弧,然後持續擴大,擴大…
啊,我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咖啡太燙,把這杯子燙裂啦,糟了,我立刻從銀杏的世界裡抽離出來,衝往洗手間,抓出衛生紙,就在這一來一回的片刻,咖啡已大大擴展了它的版圖,瞬間流逸了一大片區塊,還不可收拾的朝桌下的地毯滴滴流淌,我連忙朝樓下呼救,要求太太聲援,一時慌得口齒竟結巴起來。
太太抓來了一條大毛巾,覆蓋、搶救、清理、善後,有條不紊的立時穩住了場面,撿查一下:除了一張準備交給一位向我買畫的女士的卡片略有沾染,幸好大部份的文件都還無恙,災情不大,一陣清理,恢復原狀了,我可以繼續回到我的位置了。
可惜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也可惜了這個好漂亮的杯子呀,它原本是一只威士忌的酒杯,杯口略微朝外傾斜,杯底彩繪著一張大概是Q或K的樸克牌,大方美麗。現在它從底部整齊的一裂為二,底歸底,身歸身,裂解得還真清楚爽快。太太老早警告過我,喝咖啡要用咖啡杯,喝酒才用酒杯,我從不相信容器還得信守這麼多規矩,今天得到教訓了。
在家時通常我都待在樓上,不是在四樓畫室,便是在二樓書房,太太的書桌在一樓,她大多時候也總在一樓忙她的。碎裂了一個杯子,從她應聲上樓,利落的收拾殘局,使我想起了她常常糗我的事:每次,只要在樓下聽到向她求援的聲音,便知道我又出事了。
有一次想在牆上掛一個東西,結果鐵錘狠狠敲中了腦袋的頂端。她衝上來時,驚見我頭頂上流出來的鮮血。
朋友對此笑彎了腰,怎麼敲得到腦袋中央呢?那是什麼樣的姿勢呢?她說,那不稀奇,有一次還用美工刀割傷了腳底,待她上四樓來,鮮血腳印早已染得書房地板有如開出朵朵紅梅。
這更奇了,美工刀怎可能割得到腳心?因為我想裁切宣紙,偷懶嘛,一次裁切厚厚一疊,不得不用力些,力道一大,就切得深了。
那也不該切到腳底呀?
怎麼不對?我用腳踩住宣紙,一出力,刀一滑,朝自己的方向滑過來,不正好對準了腳心?
這都是讓她和朋友們笑翻天的故事。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事,寫銀杏的心情幾乎就沒了。
有一次在一個美美的餐廳看到了幾棵銀杏,大約都才一人高,我驚喜之下,立刻向餐廳的老闆致敬。老闆似乎呆了一下,只聽過大家贊美餐廳蓋得多美、餐點做得多好,咖啡煮得多香,似乎不曾有人贊美過庭園裡幾株不起眼的小樹。
「因為,這樹那麼難長,要得多少年才長得高大,你開餐廳,認真的在庭園裡種這種樹,分明擺明要把這餐廳永續經營幾十年、幾百年,這樣的精神和用心,不多哪!」我向他解釋,他頓時露出如遇知音的笑容來。可不是嗎?在台灣開餐廳,總都是外觀精彫細琢,裡頭則是鐵皮、鋼骨等等快速建材蓋出來的,三年五載能回收、十年八年賺夠了就收手轉換戰場而去,很少看到有人心存十年百年永續經營的。在多數人心中,種棵銀杏苗,倒不如移植早已成蔭的大樹,小葉欖仁、海棗、棕櫚。園藝店裡大樹多的是,可以選擇的長得快速的植物也那麼多,那有人種成長緩慢的銀杏,且還是從樹苗種起?
終於,我們家也有了一株銀杏了。那是有一天到龍潭拜訪鍾肇政先生,車停得遠遠的,結束拜訪時,和妻相偕行過龍潭小街,看到了路旁一家園藝店,就順手買了它。
好小好小的一株啊,大約不到一台尺高,鉛筆一般粗的枝幹,只長了幾片葉子。
如果不是這幾片葉子,我幾乎不敢相信高可參天的大大銀杏樹會是這麼細弱的小苗,也真是意外還會人賣這麼小的銀杏苗,而且還有人買。
還真是便宜極了,好像只是一百五十塊或兩百塊吧?
「我們那有地方種銀杏呢?它長得那麼大,我們的後院早就被櫻花、桃花、樹蘭、含笑、大王椰子、青楓、紫微、桑…擠滿了,可說濃蔭早已蔽天,那還種得下銀杏?」
「我們可以先把它種在小盆裡啊。」
銀杏也有人當盆栽嗎?應該有吧,紅檜、櫸木、榕柏不都一樣既高又大,還不都被種在盆裡。高大的馬拉巴栗,還有人把它們當少女的頭髮編成辮子,這樣一想,我也沒意見了,於是,這瘦不禁風的小小銀杏苗,就跟著我們回家了。
它倒是活得很好,雖然看不出它長高,至少它的葉子始終青綠。冬天來,葉子竟也可以變成黃澄澄的顏色,然後落盡,就一幅好像已經掛掉的枯槁模樣,忽然間它又冒出了葉芽,長出了新葉,一年過去,看來它可以在我們台灣的家活得很好了,只是還是沒長高。
銀杏的杏仁超香的,可是何以果肉那麼臭呢?食品廠的工人在去除那麼臭的果肉時,是不是都得掛著防毒面具來操作呢?如果它的果肉能呈現一種咖啡香,工人豈不有福了?
我的咖啡,杯子一破,喝不成了。
此刻桌上依稀還有一縷淡淡咖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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