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真安排了一個美好的花蓮假期,臨出發前,卻因為一個突發狀況,車子少了一輛,不得不讓旅行成員減少一人。二話不說,當下決定減掉的是剛剛才滿三歲的阿萱。
第一,阿萱太小了,臨時把她留下來,比較好哄騙。
第二,阿萱的媽咪,也就是我的大女兒,這趟並沒有能夠隨行,小娃娃究竟有
沒有辦法離開媽媽三天?會不會三更半夜哭哭鬧鬧找媽咪?誰也沒把握。萬一半夜哭鬧起來,問題可就大了。所以,留她下來最省事。
第三,阿萱留下來,仍有爸媽相陪,應該可以一樣快樂。
與其說是尋找理由,無寧說是對我們全體「大人」的心理建設,把四個小朋友中的一個留下來,實在真是太說不過去的事。但畢竟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我們只能像小偷一樣偷偷打著暗語,偷偷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弄上車,然後,找個理由讓阿萱媽咪把她帶開,轟一聲加足油門,一溜煙逃了│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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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被留下來,快樂嗎?
阿萱的姐姐家蓉、和阿姨︵我們的二女兒︶,和阿姨的嘟嘟、阿姨的咪咪,還有阿媽,還有阿公,統統在一下子不見了,阿萱會不會很難過呢?
我們設下的詭計是:在我們的車開動前五分鐘,由大女兒牽著她的手,說是要帶她到便利商店去買早餐將她支開。臨走,阿萱的眼睛咕嚕嚕的轉,看著一屋子行李,一屋子整裝待發的人,說:我們很快就回來,你們要等我哦!我們個個紛紛點點頭,點頭點得都很心虛,我說就像一群老狐狸在聯合起來欺騙一隻小白兔般,然後,我們逃了,現在她買了早餐回到家裡,看到一屋子人都不見了,小小心靈會有多失望!想到這裡,我立刻感到難過起來,一車子人也都沉寂起來,這和往常我們出遊的氣氛是大大不相同的。
放心啦,大姐很會帶小孩的,阿萱一定很快樂的。二女兒這麼安慰我。
可是,再怎麼會哄會帶,如何向她解釋一車人瞬間消失的事實呢?說好了要去花蓮旅行的,行前甚且再三和她勾勾手指約法三章,要她到了花蓮保證晚上絕對不吵不鬧,絕對不吵著要媽媽,她都一一答應了,現在又該如何面對我們的言而無信呢?
阿萱的口頭保證只是說說而已,別忘了上次我們到那裡、那裡、那裡,等等地方,她還不是三更半夜找媽媽!
我們開始翻舊帳,試圖從以往阿萱的諸多不良紀錄中,得到一絲告解,可是,阿萱的乖巧不容抹煞,阿萱哭醒過來要媽媽的紀錄也不多,何況那已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又長大很多啦。
啊,不要阿萱阿萱一直講不停好嗎?反正我們都出來了,我們該有個約定,從現在起不再談阿萱,好好渡假,好嗎?
可是,不到五分鐘,又被提出來了:阿萱會難過得哭起來嗎?終於按捺不住的撥出了第一通電話。
哭是沒有啦,只是我帶她買早餐時她就一直吵著快點回家,快點回家,阿媽她們要開車了。回到家,發現妳們都跑了,她說:阿媽她們沒有等我,阿媽她們去花蓮了,阿媽沒有帶我去花蓮了,阿媽她們不會回來接我了,就這樣像留聲機般,反覆不停的喃喃自語著。不過,大致上還好啦,我們現在在麥當勞,她正在遊戲間……
阿媽她們沒有等我,阿媽她們去花蓮了,阿媽沒有帶我去花蓮了,阿媽她們不會回來接我了,啊,女兒這樣的「實況轉播」,害得我整顆心都糾結起來,淚水幾乎掉下來。但我立刻強忍住,告訴自己,女兒一定有辦法搞定她,千萬不要為了這件小事壞了大家的遊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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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花蓮之行,非常的盡興,牛山的水連天,理想大地的水連水,七星潭的水連山,遠來的天水連,每到一地,三個孩子都哇的一聲發出了由衷的贊歎,我們的飯店夠棒,我們的行程夠悠閒,而花蓮,也的確夠美,這也是我們全家都愛花蓮,三不五時就千里迢迢奔投而來的原因。
只是,阿媽她們沒有等我,阿媽她們去花蓮了,阿媽沒有帶我去花蓮了,阿媽她們不會回來接我了,阿萱的聲音,一直縈迴耳際,揮之不去。阿萱像一朵燦爛小花的笑靨,始終在腦海中浮現,大夥兒戲水,我會想:此刻阿萱也一起戲水多好;大夥兒遊船,我會想:阿萱看到運河迷濛的光影,眼珠子會瞪得多大;大夥兒玩彈跳,我曉得剛剛滿三歲卻膽大包天的阿萱,一定也吵著和大家一塊兒玩彈跳的,肯定跳得比大家更起勁。
可是,我們卻欺騙了她,說好了帶她來花蓮,卻把她獨留下來。
啊,阿萱,原諒我啊!茶不思,飯無味,美麗的花蓮假期,真真走了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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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三天假期滿了,回家了。
回到家的前一小時,接到了阿萱的電話:阿公,阿媽,你們還在花蓮嗎?
我們在台北。我們很快就回來了。恨不得加到最高速度飛回來。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半了,阿萱沒有睡,開了門,蹬蹬蹬蹬衝出來,一下子衝上駕駛座,緊緊抱住她最愛的阿媽,抱得死緊。
我坐在旁邊,看著她,看著她的笑臉,無邪,純真,臉龐上沒有一絲絲記恨,沒有一絲絲埋怨,笑得好漂亮。
來,我們給妳帶禮物回來了!
哇,禮物咧,禮物咧!也不管禮物是什麼?禮物只是遠來飯店吃不完的兩客下午茶的幾個甜點,有夠呼噥了,但她照樣拎著紙盒,開心的幌動,四處炫耀,如獲至寶。
改天,我一定會帶妳去花蓮的。甚至,迫不及待就先訂了一間鴻禧山莊的客房,第二天就帶著她住進去,告訴她:我們來花蓮了,惹得她開心得幾乎要掀翻鴻禧的屋頂,但是,在心中我的自責未曾稍減,我還是無法弭平我們聯合起來欺騙了她的不安和愧疚。
從花蓮的理想大地和遠來、從大溪的鴻禧回來已有多天,阿萱的笑聲依然響亮,活動依然開心自在,一切如昔,我卻依然在心中惴惴不安,就是不敢問她:她被「放鴿子」的記憶,究竟消褪幾分了?
看來,這個三歲小娃,我們騙了她三天,她將騙走我心三十天,三百天,甚至更久。 {刊登於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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