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什麼【白色巨塔】、【白袍之戀】看太多了,我的心裡突然出現異想天開的念頭—我要重新考大學,我要當醫生。我覺得當醫生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意義的工作。我覺得這個世界只有科學不是江湖郎中可以混的領域(事實上,我一直覺得自己像江湖郎中。),而且醫學更是至高無上的神聖。
後來真的看不懂基測在搞什麼東東,只好忘了這個念頭。
高中的時候也想過一次要當醫生。其實醫生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志願,只是後來被差得出奇的數學成績嚇到了,不敢念理工科。可念第一類組有什麼出息呢?啊!當年的陳水扁超有出息,所以念法律就好了。
我媽倒是看得很灑脫,她鐵口直言我不是當醫生的料,沒那個本事承受老病死,要能嫁給當醫生的就很不錯了。結果我嫁給一個看到別人流血都很害怕的男人,一個不敢吃烤小鳥動物肝臟以及任何看得出來是什麼動物形狀的人。
我敢吃蛇肉蛇血蛇膽整隻烤小鳥,最愛吃豬腦。
那一天,當我看見我的母親在為我的外婆換尿布洗澡的時候,其實我的腦袋是爆炸的,所有的愛在當下是被攪碎又黏回去。我怔著好一會兒,接過擦滿糞便的毛巾去清洗,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微笑。
我的母親對我的外婆幾乎24個小時形影不離。而我的父親則自己打理自己的起居,默默地去釣魚,在院子裡瞎忙,喝酒吃飯。這個時候我突然很尊敬我的父親,他的善良,雖然過去我用了十幾年去討厭他的暴躁歇斯底里。當我有一天發現,別的傳統死老男人,寧願眼睜著看丈母娘死掉,也絕對要維繫父權那種【別顧娘家】的沒人性堅持。
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羞愧的,我不應該有任何受不了的念頭,因為她是我最愛的人。尤其當我想像,如果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的丈夫,我應該沒有什麼掙扎。
後來和有類似經驗的好友談起了這件事情,她說的話給我莫大的鼓舞。比我小的她,已經照顧過走了和還在的親人好幾回了。甚至,多年前獨居病重的我,也是在她的看護下活了下來。我問她如何忍受承擔這一切,她說因為她別無選擇。我想她不是別無選擇,她只是擁有實際看待生命的能力,而那種能力,是我所沒有的。
從小,我看見的是美麗的花、是翱翔的鳥兒、是風光明媚的人生;我所聽見的,是王子和公主如何從此幸福快樂地過生活,人是可以活得如何地風光瀟灑;我所被祝福的,是可以拋下一切擁有自我還可以過得非常美好的人。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外婆有一天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在我的心目中是沒有任何人(要勉強地說,只有宋美齡。)可以比得上的女人。因為她的勇氣、自制、眼光、雄心。當她五十多歲的時候,她還每週穿著不同美麗的旗袍去做禮拜,看我唱詩歌,告訴我我是所有小朋友當中最好的。整個教會的人都說:這是一個多麼有氣質又美麗的老人啊;當她六十多歲的時候,她還踩著高跟鞋帶我去逛街,而且她的鞋櫃裡總有上百雙的鞋(我最近看見那個發霉的鞋櫃、壞去的鞋子,好想哭。);當她七十多歲的時候,她還可以罵我沒有用不能亂哭,她還可以和我一起去教堂的時候,因為怕錯過一開始唱【頌主聖歌】,走得比我還要快;當她已經邁入八十歲的時候,她還要告訴我,回家,阿嬤什麼都幫妳扛。
是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在經歷過被有錢的父母出養給別人、寡婦喪失獨子的哀慟之後,還能這麼地活下去呢?如果她能撐過這些苦痛,為什麼她沒能打敗老去無助的命運?
一個親人對我說,她其實很想得到她的愛。我說,算了吧,她這輩子沒信任過什麼人,就算是和她共同生活數十年的人也一樣,但是也不能怪她。她說她了解,因為她從小到大希望依靠的那些人,最後都一一離她而去。當下我很想羞愧,因為我知道我是那其中的一個。我想著,可是以她的智慧和人生經歷,怎麼會不知道把希望放在一個總有一天要出嫁的孫女身上是空的呢?
那是因為她真的愛我,而且她相信我不會棄她於不顧。
於是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現在的樣子,逼著自己面對她現在的樣子,而且我一定要做到,像我的母親那樣服侍她的樣子,還要更多。因為她曾經給了我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最真的愛,所以我必須,必須超越那些小公主的念頭,連自己的身體都怯於端詳的害羞。
我們還年輕的人總說,老了去養老院就好。可是我的母親告訴我,像這樣拒絕吃飯的老人,她在養老院能撐過幾天?有幾個陌生人願意忍受這樣的臭皮氣,苦口婆心地勸她多少吃一點,裝孝維逗她開心?
昨天我打了電話回去,她終於可以和我講電話,告訴我她還活著。我有點難過她這麼說,因為她還活著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今天我打電話回去,告訴她我下星期要回去照顧她三天,她很開心,我就開心了。我希望她能夠明白,即使是這麼無助,沒有辦法幫我扛任何事情的她,對我來說,一樣非常重要。因為,她才是我對生命堅持和有勇氣的力量。
我最近常對大寶說,我是一個沒用的女人。大寶說怎麼會沒用?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還在調適面對外婆的心情。這不是春花秋月的柏拉圖之愛,這是真實的人生。我羞愧於我的掙扎,但我必定要超越這些掙扎,為了我所愛的人。
我知道沒有經歷這樣的人生,是不配說愛的。畢竟人性不堪一擊。
那次回家翻了她的衣櫃,有許多美麗的旗袍,我突然想著,我要瘦一點,瘦到可以穿這些旗袍,我要延續她給我的精神和生命力。如果我有個女兒,我一定會教導她成為一個非常獨立自主有用的女人,要以我外婆一生的操守雄心為目標。我要每個星期天帶她上教堂,讓她認識上帝和真理。未來她也許像我一樣脆弱無能,但總會逼著自己找到勇氣。
大寶忍不住問我,如果有一天他也變成我外婆那樣了,我會不會照顧他。這種話問了實在羞辱我的人格,不答也罷。
然後我想起了做為一個有良心的醫生的種種可能,答案是:不是科學,不是神聖,而是,是真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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