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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08 10:15:35| 人氣53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守護成長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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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拎著甸沉的行李,趕在午夜十二點前回到位於台中市郊的家、穿過那條以為再也熟悉不過的社區公用小徑時,什麼都不及細想,也不及張望,就攤在客廳的沙發中,胡亂地嘶喊著關於放假的興奮之意,媽媽熟悉的菜飯香沁入了鼻舌,爾後,癱瘓著神經順理成章地入了眠夢。

  隔天晏起,家中獨留我一人,陽光透過窗簾懶洋洋地灑進房內,想起離家不遠的早餐店,帶著朦朦朧朧的神情,出了門。
  因為懶散,出門時選擇從地下室疾駛往餐店的機車;穿過社區公用小徑,暖陽下沒有張望四周,略為數算腳下的石版路,有些不知名的草花開得極盛,在深秋之際。
  從餐店折返,我在入車庫之前的大門口愣住,那是好大一堆的截截木塊,動也不動地攤在道路旁,其上枝葉依然青綠,迎風擺動。我按耐著性子,下車庫,停好車,走上那社區公用小徑,抬頭一望,異常強烈的陽光中,我看到兩株遙遙對望的瘦弱之樹,那兒原本,是社區蓋建初始時即陪伴眾人生長的艷紫荊與黑板樹。

  我拎著早餐,搖晃晃地走出社區大門,那截斷的樹身,讓我想起記憶中遇見傾落一地的磚紅與土角塊,管理員伯伯看見我,殷切地問起我是何時返家的,順著我的目光,他說:要鋸去這兩棵十八年的樹,妳可知道多麼費工,昨天還請里長來幫忙鋸樹,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呢。
  怎麼從沒聽說這事?我問問他,為什麼?
  妹妹呀,這兩棵大樹的樹根,已經侵害到隔壁社區的地基了,妳不知道,他們的地,已經有了一小塊的隆起,不處理掉,可是會有麻煩的呀。
  但這是陪著我一起長大的樹呵!
  妹妹呀,前面這一棵新種的是鳳林木,後面的、就是妳們家前面的那棵,可是價值一萬多元的櫻花樹呢,妳別看它現在瘦瘦的模樣,明年開花時,一定很美。

  我強耐著性子,回到家中。
  那努力生長了十八年的大樹,你們知道它養育了多少世代的鳥族群嗎?知道它看顧了我們這些社區裡從小直到成年的歲月的小孩們嗎?
  我開了電視,轉了最喜歡的頻道,和千篇一律的新聞;我打了電話,確認一些公事進度,試圖轉移心緒;我喚了貓咪過來,卻想起牠總愛賴在門邊眺望在大樹與前院間自在跳躍的鳥兒……
  還是走出了家門,陽光毫不遮掩地透過櫻花樹灑在身上,穿過小徑,經過瘦弱的鳳林木,我鼓起了勇氣走近那堆殘骸,十八年的記憶成了淺黃色的剖面。我蹲了下來,管理員伯伯走來,砍這大樹的工程真的可浩大呢…
  他忽而止了聲,被我的眼淚嚇住了,妹妹別哭,怎麼了嘛,只不過是砍了樹…
  雙魚爸爸從外頭散步回來,看見女兒蹲在木堆前一臉委屈,幹嘛呢?
  我便嘩拉嘩拉地哭了。
  那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樹呀。
  大人們想對我說傻瓜的話語沒敢出口,發語詞在空氣中出了半個字就消散了去,雙魚爸爸看我蹲踞著埋首大哭,打著圓場,管理員伯伯慌張了來,妹妹妹妹,如果妳捨不得這些樹,要不我再找里長來,幫妳鋸幾截妳喜歡的樹幹好不?

  我知道要成事實的終將無可挽回,就像十五年前當我知道社區隔壁那長滿蔓生草堆的孩童遊戲天堂必須被整地、蓋建為高樓大廈時,也只能和社區的小朋友們默默偷偷地來到草堆中那口早已不堪使用的古井旁,認認真真地共同完成最後一回遊戲。就像小時候讓爸媽帶著北上進了大醫院,探望對我極好的叔叔之後,告訴我叔叔得了癌症將活不久的事實,我蹲下路旁嚎啕大哭那回。就像當年那極其聰慧的小狗死了之後,我不忍將其丟入髒亂的垃圾堆,幾天後媽媽背著我將小狗送上了垃圾車,當我察覺後死命地追趕著比小孩子奔跑的速度快得多的垃圾車,哭著跟媽媽嘔了一陣子氣。
  可甚為嘲諷的是,當我在外地認真地感受花草樹木給我的一切感動之時,我卻無能挽救自家門前一株生長十八年的大樹的生命。眼睜睜地。連根拔起。

  我細細地看著樹身上每道傷口,沒有血色的鵝黃剖面,是工整的艷紫荊,有著扭動身形的,是黑板樹身上的樹瘤。身後,有人在經過,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雙魚爸爸不敢開口要我回家,只好認份地向認識的人一一解釋,關於女兒因為捨不得從小看到大的樹被砍去而流淚的現景。
  我看見樹身上嫩綠的新芽,輕輕撫摸著,一位我不熟識的大哥看了,熱心地問著每個人,如果鋸下了這一截,那新芽能否存活?
  而與艷紫荊大樹比鄰而居的商家主人,驕傲地搬了張小板凳,在騎樓下拿著工具,清理著他一早搶得的樹頭,看著我,彷彿觀賞一齣小孩子的鬧劇。
  一群穿著助選衣簇擁候選人的人們,朝我們走來,手上拿著傳單與面紙,因著巧遇我們這為數眾多的人群而竊喜,向大家露出殷勤笑容,發送與握手;我躲到雙魚爸爸身後,和那與大樹做鄰居卻孜喜抱擁樹頭的店主人相視,再一一看望眼前圍觀的和候選的人群互相演戲。
  管理員伯伯看我淚眼未乾,試圖以浪漫的綺想安慰我,妹妹呀,那櫻花樹明年會開得很美很美喲,妳一定會喜歡的。
  一位社區中我很敬重的爺爺在選舉人潮褪去之後也來了,他默默地看著我,我也默默地看著他,我沒有問些什麼,但我想,也許他是曾心疼過的。
  除了那只抽著嫩芽的黑板樹瘤外,眾人還為我挑選了兩截艷紫荊的樹身,里長來了,帶著電鋸,承諾我在中午前將所選樹幹剪裁成合適庭園造景的高度後,我們便自人群解散了。
  真正離開的原因,其實是當我看著里長發動電鋸,鋸著艷紫荊的樹身時,我看見鋸刀下抽裂的樹身,竟暈染著天光與血色之際,便回頭走了。

  一切又歸於安靜。
  斜對面的人家趁著好天光晾曬衣物,正對面的人家則好整以暇地一刀一剪地修飾著每株盆栽,光的落下沒了遮攔,鳥的家族不知遷往何處,只剩下居住在屋簷下稀稀落落的鳥鳴,慵懶地對不上彼此頻道。
  哭腫的視野看見細細琢磨盆栽枝葉之時,忽而深感憤憤。會如此照顧小小盆景的人,當看著十八年奮力生長的大樹倒下之時,竟爾沒有一分疼惜,反而看著我檢拾回來的樹瘤說,那有什麼好看的,何不丟去。
  我回到三樓,爬上與窗台相同高度的櫃子,看出去不再是一把大綠傘的光景,社區後端的櫻花樹遲遲緩緩地在這個社區定居下來,四周沒有相近高度的同伴,除了社區前端那棵稀疏更加瘦弱的鳳林木外,有的只是一棟棟拔地而起、愈來愈高的水泥鋼筋大樓。
  光呢?風呢?鳥兒呢?守護了我童年記憶的大樹呢?

  雙魚爸爸聲稱想逛花市將我騙出門,卻在花市間找尋合適那截樹瘤大小的盆子,爾後,重新整頓庭院,只為了將黑板樹瘤與四截不等高的艷紫荊樹幹,好好擺設,在我每每返家必能看望之處。
  夜裡,我看著那些割截樹身,想起了小時候同哥哥與鄰居小孩玩著躲避球、羽球甚至是小小足球的記憶,不小心踢壞了鄰居盆景,就央求著爸媽前去道歉;我還想起了國中生時,在庭院中欣喜撿拾一只鳥巢的心情,盯著以類似紙漿與細葉纏築成的巢,忽而體會到鳥媽媽物盡其用與辛苦養育的精神,我還找了個塑膠盒子,將那只鳥巢當成寶貝似的珍藏在櫃子裡,直到現在;小時候好像還曾經抬頭望著那棵逐漸高大的黑板樹,以為大樹總有一天將會通往天廳的幻想;大學離家求學後的每每返家,清晨總在鬧熱的鳥鳴間伴著天光緩緩甦醒,囀囀之聲也解救了多次困陷惡夢中的我…

  那些童年玩伴都已長大了,偶爾路上遇見,也早已忘記如何以幼年時的天真招呼彼此。
  那些兒時記趣,都已被我們狠狠地拋在過往年歲中,不再驕傲而自在地想起。
  我忽然開始不願意在城市裡種植會長成大樹的幼苗了。
  我開始冷漠地看著這些看似熱心地經營自家庭院花草的人們,很想問問誰,難道從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為了十八年的努力生長而感到心疼嗎?只是一秒鐘也好。

台長: 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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