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傻子﹐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至於我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傻子﹐眾說紛紜。我媽媽說﹐我在三歲的時候犯咳嗽﹐卻因為用藥過量傷了大腦。我爸爸卻說﹐其實我從出生那天起就沒聰明過﹐整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哭也不笑。不過這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似乎也不太重要。沒有人願意在一個傻子身上費思量﹐這個道理我還算明白。
要問我今年多少歲﹐我也不太記得了。我家隔壁養蜜蜂的老伯總說只有不開心的人才會掰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邊過日子﹐開心的人總是會忘了時間的。我很喜歡這個老伯﹐因為他總是很有耐心的陪我玩﹐不像其他人那樣總嫌我礙事。
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養蜂老伯都會帶我一起到山城里的市集上去賣蜂蜜。市集上的人倒不討厭我﹐生意清淡的時候他們就輪著逗我玩。而我最願意接近的﹐要算是賣拉麵的叔叔和劃糖畫的大哥哥了。拉麵叔叔能把一團厚實的麵團在手中搓揉﹐拉長成髮絲般粗細的麵條。這麵條﹐搭上香濃的牛肉湯和金黃色的荷包蛋﹐我是極愛吃的。而糖畫哥哥更神﹐能將蜂蜜和紅糖在小鍋裡加熱融化以後在白色的石板上倒出各種各樣的圖案﹐有龍啦﹐鳳啦﹐獅子老虎啦﹐當然還有悟空八戒一類的動畫人物。
哦﹐差點望了告訴你﹐我家住在山城外的小村子裡。我們村子的前面是一個淺淺的河灘﹐村裡人出入都搭的是渡輪。這搖渡輪的中年人據說是養蜂老伯的遠房侄子﹐我想應該也是的﹐不然怎麼我們每次渡河到集市上去﹐他都不收我們錢﹖我雖然不聰明﹐但對錢還是有些概念的﹐比如一枚銅子換一塊奶糖﹐兩枚硬幣吃一碗拉麵﹐至於其他的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在錢這件事上﹐全村的人好像都對我隱瞞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曾親眼看見雜貨店的老闆娘把一大捆只有大人才有的新錢塞到神臺觀音像的下面。對此我很是疑惑﹐難道錢也是神仙﹐也要供起來﹖
村口的渡輪不是天天都有得坐的。如遇上一年一度的洪水﹐或船家有什麼其他的事情﹐村裡的人就得從村後繞出去。村後也是水﹐只是這水上有一座小橋連著山城的尾巴。小橋是青石造的﹐彎彎的像柳條﹐所以不知哪個學問人就給它起了一個很像樣的名字﹐叫垂柳橋。不上市集的日子裡﹐我就一個人坐在橋上﹐或看白雲﹐或看山城上的炊煙昇起。我的家人不太愛搭理我﹐不見我也不急著尋找﹐所以我常常就一個人發獃到忘了吃飯﹐忘了回家﹐總是要等到看完了日落﹐才記起自己似乎也不是無家可歸。
記得有一晚的日落似乎特別的漫長。我趴在石橋上﹐看遠方的紅霞慢慢地飄過來﹐蓋住了整個山城﹐久久不曾散去。我只是仰頭望﹐望到脖子酸到不能動彈了﹐才慢慢走回家去﹐天似乎還是亮著的。在我經過養蜂老伯的屋子時﹐卻聽到了低沉的抽泣聲。我輕輕推開老伯失修的木門﹐只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臉朝著窗外的方向。在他床頭站著搖渡輪的船夫﹐一臉的淚水。我也不說話﹐目光隨著老伯面對的方向﹐看完了日落。
第二天﹐村子頓時熱鬧起來。村裡的男女老少﹐市集上的叔叔阿姨﹐就連山城里我不曾見過的陌生人也都擠到了老伯的小院子裡。船夫也特別的忙碌﹐整日的迎來送往﹐一直到太陽落到大山後面看不見了。老伯是讓山城裡的陌生人帶走﹐搭了最後一次渡輪。
那天以後我沒有再到垂柳橋去﹐我以為日落已經被我看完了。不久又是洪水季﹐只是這一次﹐水沒有再退去﹐村子遭了殃﹐全村的人就被當成了難民﹐轉送到山外面一個要比山城大得多的城市裡去。
我不喜歡城市。城市裡沒有渡輪﹐沒有河灘﹐更沒有石橋。城市裡的孩子都忙著讀書﹐我卻連字都不認識。不過無所謂﹐反正我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發獃﹐一個人犯傻﹐一個人偷偷長大。
城里的人好像都很喜歡我。不過﹐這不是因為我不傻了﹐而是因為我們家變得越來越有錢。有錢是什麼概念呢﹖就是我不用再一個銅仔一個硬幣的數。我隨時都有一疊真錢﹐就是小時候見雜貨店老闆娘藏在神臺下面供的那種真錢﹐雖然我仍然用它來買同樣的東西。家裡人忙到忘了我的存在﹐我也常常傻到忘了自己還有個家。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仍舊是每天在街上晃﹐不哭也不笑。有一天﹐我在一家商店門口看到了一個很特別的人。他戴著一副大大的黑色眼鏡﹐在櫃檯前點店員給的零錢。他先是接過接過兩張﹐對折﹐輕輕地放進錢包裡﹐然後再接過一張﹐折三折﹐就這樣﹐他把所有的錢都折成大小不一以後才放進錢包裡去。
這又是什麼新儀式﹖我使勁想也想不出。不過這也不奇怪﹐要真能被我想出什麼﹐那我就不是傻子了。我只能是這麼一直盯著他看。他把錢包放好﹐又從包裡拿出一節棍子﹐擺弄兩下﹐這棍子就變得很長了﹐讓我想起了山城市集上的拉面。他緩緩走出商店﹐用棍子一左一右的敲擊他面前的地面。
在等過馬路的時候﹐我跑了他的前面﹐轉身想問他到底在做什麼﹐他卻似乎一點反應也沒有﹐沒有厭惡也沒有歡喜。我卻在他的眼鏡裡看到了日落。那個日落和我在垂柳橋上看到的﹐以及在養蜂老伯窗外看到的﹐都一樣。我突然意識到﹐最美的日落是屬於我們的 -- 我﹐那天的老伯﹐和這個城市怪人。我忽然像悟出了什麼真理一樣大笑起來。街邊的路人紛紛轉過來看我﹐嘴裡呢喃著“又是這個傻子。”
我仍是笑﹐心想當傻子很好﹐真的很好。我就這樣一路笑,一路朝夕陽的方向走去﹐直到把自己溶化在金色的晚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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