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勞動
撒下野生的種子,等待希望長大
她比我們想像堅強,找來山裡的野生水蜜桃種子,重新撒在原來的老桃樹下。泰崗的水蜜桃,是台灣水蜜桃的原鄉之一,阿嬤種的水蜜桃,十分繁複,在近八十度的陡坡上,必須剪枝、搬肥料、除草,一不小心就滾落到山谷中。即使遭逢如此大的變故,她仍每天固定剪枝,除草。
過度的勞動,加上在陡坡上背幾十公斤的肥料,讓阿嬤的肩膀常常痛得舉不起來。有一天,阿嬤下到竹東看醫生,醫生做了各種檢查後說:「該休息了!」阿嬤無聲的望了望醫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嬤無奈的表情。不過,才說完,第二天阿嬤又開墾了一塊新地,栽下野生的柿子樹苗。「等小豹六年級時,小柿樹長大了, 就可以讓他下山念中學。」她的眼睛又閃著希望。阿嬤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常被人取笑,因此她堅定的認為:「一定要念書才有前途,所以再辛苦、再累,都要讓小朋友念書,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面對生命的逆境連連,水蜜桃阿嬤泰然自處。每個星期天,她一定上教堂,而且即使沒什麼錢,她還是會捐出收入的十分之一。
清明.回暖
不打蜘蛛了,因為牠的家人會傷心
從生到死,死到生,生命是一個奇妙的禮物。
山色開始有了動靜。滿山的水蜜桃枝椏,開始掙出幾朵小花;隔兩週再上山,滿山遍野的桃花全開了,搶著跟野山櫻競豔。原本以為只有櫻花花季短暫,來得快去得快,但是四月清明再上山,桃花全不見了。
我問水蜜桃阿嬤:「花怎麼不見了?」
阿嬤說:「燦爛的花,就是很短暫。但是就像《聖經》上說的:從他根生的枝子必結果實。」
今年的清明節,阿嬤最大的外孫女小璇特別從山下趕回來祭拜。墳前的相片,孩子們用紙巾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小藍把紙巾搓起,打理只有三公分見方的照片,一擦再擦,一反平日很men的形象,我突然看到這孩子的心思,那是多少的想念呀? 小璇對爸爸說:「你好傻呀,都不看我們長大,而我們現在真的長大了。」
在清明節後的清晨,孩子在草叢裡意外發現了六隻新生命,大夥圍著草叢又叫又跳,雀躍不已,一下撥開草看一下,一下又去叫人來看。「那一隻好可憐喲,來抱抱!」小豹抱起被擠在一旁最小的一隻。小狗因為爭搶食物,最小的根本吃不到奶,只見他輕輕的對牠說:「你也叫小豹好嗎 ?」
生命一直在不知不覺中傳遞繁衍,新生的力量,讓人驚奇。原本不講話的小涵,看到可愛的小狗也會笑了,她說這是有生命以來最棒的日子。
從第一天到訪泰崗起,每次走過草叢,小豹總是快速撿起石頭,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屋樑上的蜘蛛網。但是這一天,他沒有丟。我很好奇的問,為什麼不再打蜘蛛了,他說:「因為吳老師說,如果打蜘蛛的話,蜘蛛的家人會很傷心,牠的孩子也會找不到牠…。」
生命,因為有愛,正在努力轉變。吳老師的繪畫治療產生了效果。
小豹一直說他有兩樣寶物,鱷魚和鳥巢。我不相信有鱷魚,至少從沒有看到。有一天,小豹在畫紙上快速刷刷的畫,告訴我草叢裡的鳥巢就是長這個樣子。我半信半疑,決定跟他去探險。他帶我走空屋前的廢棄小徑,草比人還高,我還在猶疑要不要繼續走下去時,撥開刺人的芒草,赫然發現真的有一個鳥巢,裡面有三顆小鳥蛋。
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把鳥巢放回原來的位置,這與我們初訪時,那個會踹狗、把鉛筆當飛鏢射的小豹,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阿嬤說,好吃的水蜜桃,一定要經過冬天的霜雪,春天的雷與夏天的日照。人,一生也必經霜雪、驚蟄和炎炎日照。
穀雨.滋潤
和小樹苗一樣,淋雨我就會長大⋯⋯
人生本來就是難題。阿嬤說,人要快樂,就不要想太多,很多人就是想很多。「想很多,就把棉被蓋起來,就不煩惱了!」這就是水蜜桃阿嬤的哲學。不識字的老人家這麼認命,也許在大自然中她早就體悟出生命的本質,天災、人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來了,就要懂得接受。然而,書念得比她多的兒子、媳婦、女婿卻不懂。三個生命匆促結束,該怨阿嬤沒教,還是學校沒教?生命這門課,這麼困難嗎?
桃花源在哪裡?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裡,即使是如此困頓的生命。太陽出來,每天都跟昨天不一樣。有一天,下雨了,我們趕緊躲進屋裡,只見小豹高興的跑出去淋雨。我們說:「這樣會感冒。」他回頭煞有其事的說:「小樹苗不都是這樣嗎,淋雨,我就會長大。」
最後一次和阿嬤見面時,水蜜桃已經快要成熟了,阿嬤和她的七個孫子都在等待收成。只是,倚著門口的阿嬤仍幽幽的問:「為什麼到現在,我還是夢不見我兒子?他怎麼那麼狠心?我真的很想他…。」
採訪後記》說再見,真的好難⋯⋯
我與攝影主任駱裕隆的採訪,始於晚冬。第一次到水蜜桃阿嬤家,是今年一月三十一日。然後,陪著孩子過母親節。今年的母親節,也是四個孩子第一次沒有母親的母親節。孩子們一擁而上,抱著水蜜桃阿嬤,這時,小如突然大哭起來。原本隨著採訪結束,準備說再見的口,又頓住了。有人輕易放棄生命,以為死亡是痛苦的終點,但沒想到,卻是活著的人痛苦的起點。七個孩子,多麼困惑的在創傷中成長,用自己的方式自我療傷。
第一次見到的小如,她送了我一條漂亮的手鍊,第二次她又送我一個很小的瓶子。我在想,不是應該我送給她嗎?如果,愛這麼匱乏的孩子,也懂得表達愛,我們為什麼又那麼害怕愛。
生命是必須用生命去了解的。
但是現在人太忙,我們只有時間解決立即性的問題,有時候連愛心也變成了「速食愛心」。採訪中遇到最荒謬的事,就是某一天,山下一間廟裡的人,開著貨車上山來,一車子的物資,丟下了米,丟下了乾糧,好像卸貨一樣,就走了。愛心人,帶著物資去,帶著關懷去,但說走就走,留下愕然。
三月十日,整個工作團隊全部上了山。做這專題,很多人問:「自殺,關我們什麼事?」我思索了很久。水蜜桃阿嬤和七個孫子,要說的不是自殺,也不是生命的悲劇,而是我們成為一個人的過程。
採訪中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麼力量,讓阿嬤願意承擔七個孩子的重量?在這尋找生命答案的旅程中,我看到的是,願意承擔別人的生命,是生命最美的價值。
從晚冬到初夏,新葉、桃花、水蜜桃,採訪接近尾聲了。但,這次說再見,真的很難。 (文●成章瑜)
本篇文章引用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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