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許倬雲已經91歲了。 很多時候,他要和自己的身體作戰。
10年前,他動了兩場大手術,脊椎剩下四寸沒動,在那之後,不能低頭,不能彎腰,只能勉強站立,閱讀只能在電腦上進行。 一年多前,他徹底癱瘓,站立也成為難事,只剩右手食指還能動。 吃飯要靠太太孫曼麗餵食,寫作只能靠口述。 早晨起床要靠吊兜,「把我從床上吊到椅子上,從椅子吊到床上,像吊豬一樣」,他笑著說。 因為長久坐在輪椅上,夜晚的睡眠變得淺而長。
這個生於1930年的老人,在大陸成長,在臺灣求學,在美國深造,一生經歷諸多離亂,見證許多更迭。 他以獨樹一幟的「大歷史觀」聞名於世,橫跨中西之間,他畢生所想都是怎麼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為世界文明提供解決方案。
如今,他居住在匹茲堡的家裡。 這是一套窗明幾淨的公寓。 二十多年前,因為年事漸高,實在無力打理,他和太太賣掉帶花園的獨棟房屋,搬到這套有物業管理的公寓居住。 從1970年赴美擔任匹茲堡大學歷史系教授,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50多年。 曾經的「鋼都」不再是昔日的繁盛景象,初搬到這裡時,天是火紅的,空氣中都是刺鼻的煙味,如今,匹茲堡又有了藍天白雲。 阿勒格尼河、莫農加希拉河與俄亥俄河靜靜地在此交匯,半個世紀就這樣過去了。
吃過早飯後,許倬雲坐到電腦前,開始讀報。 早晨看《紐約時報》和Google News,白天還要跟進美國的華文媒體《世界日報》,到了晚上,再看兩份臺灣當日發行的報紙。 還有兩份雜誌,《The Atlantic》和《Discover》,一份是文化評論,一份是科學進展,都不能錯過。
每日讀報,不是為了打發時間,「學歷史的人悲哀的就是,自從有歷史,人就在說謊,沒一個皇帝不說謊,沒一個總統不說謊,是不是? 這個怎麼辦? 我們學歷史的人就要戳穿謊言,但謊言戳穿能(有)幾個人看見呢? 幾個人能看得懂呢? 但我還非得做不可,這是我(的)責任,專業的責任,對不對? 你看我生活裡面苦惱的是這些事情。」 這煩惱伴隨一生,難有盡頭。
雖然退休22年,考古學界的進展也要跟進。 他的專業領域是上古史,「不但中國考古,世界考古我一樣看,世界不能孤立的。 地球氣候怎麼樣,我們中國受什麼影響,發生什麼樣的事件,等等等等。 比如說中國歷史上大禹治水是真有其事,西元前2019年的那次大洪水,是喜馬拉雅山底下一個冰川堰塞湖崩了」。
歷史和當下交織在他的頭腦之中。 在一種滿懷憂思的狀態之下,他重讀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感到一種文明行將崩潰的危機。
新書《許倬雲十日談:當今世界的格局與人類未來》也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口述完成的。 序言裡,他緩緩說道:「我今天的發言是在我的病房裡面,這是醫院説明我在家設置的病房,幫我在前面開了一個吊兜,使得我從椅子提升到床上,從床上提回到椅子。 我自己不能動,要靠著機器幫忙。 在這種條件之下,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時間不會太長久了。」
《人物》的拜訪發生在2021年11月的一個上午。 當我摁響門鈴時,他早已等候在客廳中央。 在大洋彼岸的這間現代公寓里,他的言談舉止中留存的是一種舊文明系統中的古典氣息,令人感覺在兩個時空中穿梭。
這種「古典氣質」,東南大學教授樊和平也深有體會:「那樣一種氣息,那樣一種氣派。 在他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平等的。 一方面就是他對所有的人,包括你們年輕人,都非常地尊重。 另外一個,他不會因為你是權貴,他就對你絲毫有一點添加什麼。 這一點如果不親身在場,可能難以體會。」
「我是個病人,所以穿了病人衣服...... 你不在乎啊?」 「我耳朵不靈光,聲音有點啞,沒以前亮了,你包涵點啊!」 許倬雲充滿歉意地說明,然後坐在桌前,準備開始談話,窗外是一片小小的草地,已是深秋,樹葉正在由綠轉黃,他的眼睛凝視四季、歷史和現在。
和年輕朋友說話
2022年剛剛到來的時候,許倬雲錄製了一段視頻,在全世界「被瘟疫所困」的日子里,他有一些「想對年輕朋友說的話」。
坐在家中的桌前,他双手交叠,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一动一动——那是他说话时的习惯。这个生于战乱岁月的老人,平静地目视镜头,说「我一辈子没有觉得哪个地方可以真正给我们安定,哪一天会真正给我们安定」。
在这既短暂又永恒的风云变幻中,他想提醒「年轻的朋友」,要记得反省「我自己有没有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促成了这个风云变幻」,「我们不能完全安于说『我的日子好,就够了』,我们每个人要想想未来该怎么做,要想想现在该怎么做」。
2019年4月,也是在匹兹堡的这间公寓中,许倬云接受了作家许知远的访问。「那天我记得是有点小雨,雨蒙蒙,所以造成的风景啊,雨蒙蒙很有意思。」许倬云向《人物》回忆。太太孙曼丽说,他喜欢雨,喜欢长江。
以雨幕作为背景的谈话中,他谈到「往里走,安顿自己」的人生哲学;谈到全球性的问题,「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谈到他对中国文化的信心与忧虑,「中国尊敬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这个是中国的好处也是中国的缺陷」;还有对未来的期许,「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要有一个远见,超过你的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过的地方,那个世界还有可能什么样。」
犀利士 犀利士藥局 犀利士價格 犀利士ptt 犀利士5mg 犀利士學名藥 犀利士副作用 犀利士藥效 犀利士購買 Cialis 犀利士官網后来那期访问成为《十三邀》当年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我有个surprise,我没想到这么温暖的、热烈的反应,所以我就觉得我该尽义务了。」许倬云告诉《人物》。
虽然拥有顶尖的学术成就,但他从来不只是象牙塔中的学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为报纸撰写评论文章,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前所长、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向《人物》回忆:「那个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说话很有份量,然后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常常登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而现在,他所指的「尽义务」,是更积极地参与、回应现实。他相信年轻人,也能感受到,在这个纷乱复杂的时代,年轻人渴望向他寻求答案,「对他们我愿意舍得精力」。他相信个人行动的力量,想要告诉年轻人,「责任不是你担社会责任,你担你自己该负的责任,你担你对你相处的人的责任。」
后来他在《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中说,「我盼望,我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一天比一天进步。」
在这天的访谈中,他提醒我,「我想讲的,未来的情况下,我们现在的文化能不能适应?将来做怎么样调试才合适?中国的缺点在哪里?西洋文化缺点在哪里?这个我要保留下来讲的,好吧?前面差不多了,你给我大概至少要20分钟左右。」
当我们真的进行到这个话题时,他变得极为严肃,「假如占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国能找到一条路,这四分之一就可以影响到全世界」。此时已是中午,他应当休息的时间,老人已经明显疲惫了,但他不愿意被打断,「我认认真真讲,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倬云的迫切。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是他的谈话对象之一,王德威专攻文学,许倬云则是历史学者,二人年龄相差24岁,过去他们主要因为学术讨论聚在一起。
「到最近一兩年,因為疫情的關係,我覺得他那個疏離的感覺、那個危機的感覺特彆強。」 在zoom視頻中,王德威告訴《人物》,許倬雲向他提出,能不能定期聯絡,他們約定一周通一次電話。
在定期進行的通話里,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關中國兩岸的華人世界的問題,他都非常非常關心,」王德威回憶,「第一次把我嚇壞了,我記得最開始他講兩個多小時滔滔不絕的,許先生,我說您九十幾歲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另一方面,王德威理解他,「那種時不我與的感覺,不只是年紀上的、健康上的,同時可能也是一種知識份子面對這個世界的局勢的那種危機感啊。 我覺得危機感是某一代的中國知識份子,是他們的血液的一部分,他們的DNA里的一部分,三四十年代(出生的這一代知識份子)。 所以那種緊迫感,用一種很俗的話來講就是感時憂國。」
離亂歲月的夢魘
1930年,許倬雲出生在廈門鼓浪嶼。 4歲時,父親由廈門海關監督轉任湖北荊沙關監督,為中國面對戰爭做準備。 3年後,抗日戰爭開始,他們全家隨著戰線遷徙,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的是戰爭和死亡的陰影。
80多年過去了,許倬雲的太太孫曼麗告訴我,時至今日,他仍然會在深夜夢魘,「所以一個人年輕時候的記憶啊,真的是很深很深」,之後的人生經驗,「往上頭加,蓋不住」。
「懂不懂『過陰兵』?」 許倬雲向我提問。
「你們沒受過這種苦,你真的不知道,萬縣死了多少人,房子沒有了,人睡在街邊上,夏天,連著有幾個月,每個月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全城大哭大鬧...... 看見死的人腦袋沒有了,腿沒有了,血淋淋地在這排隊走過去,像軍隊走過去一樣,就在你頭旁邊走過去。」
後來許倬雲曾在許多場合講起過這個故事——七七事變後,川軍戰士上前線途經沙市,母親帶著女工為戰士們燒開水喝,她看著這些不過十八九歲、臉上帶幾分稚氣的小兵,不由自主地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不知道這些人有多少還能夠回來。」
「很快地我們就知道什麼叫轟炸,很快地我們就知道什麼叫流亡,很快地我懂得母親所說的『不知道這些人有多少還能回來』,這個鮮明的印象,使我領悟到生與死的界限,以及個人與國家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當時年紀還幼小,不知道其中的意義,只曉得這些人成批成批地開拔出去,或許永遠不回來了。 這幕景象,從此切開了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在《回顧心路歷程》一文中記錄了自己心境的改變。
抗戰的經驗是他此生最深刻的記憶,只要講起這個話題,他總是會哭,有時哭得像個孩子。 這哭里有痛心,也有害怕,當年的恐懼到現在一直還在。
「日本人炮聲離沙市不太遠了,我們就要搬到老河口去,滿路都是人。 爸爸拉著老媽的手,媽媽抱著我,在江邊走。 沒有車輛,沒有什麼了。 公家準備撤退的車在下面,要走下去。 爸爸就跟娘娘說,真要(是)日本人殺過來,我拉著老八,你抱著老七(許倬雲),我們四個人一起(跳)下去,長江水......」坐在餐桌前,老人的聲音微微顫抖,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
那時他還沒有上學,但是在這樣的離亂之中,他有了「中國不會亡」的信念,和對於中國文化的信心。 「中國的老百姓是好的,真是好的,危難的時候互相真是幫忙,真是到了死亡架在頭上的時候,真是互相幫忙。 日本人飛機在掃射,我們在萬縣,一個懸崖底下,公園裡面懸崖底下可以站幾萬人,大家以為日本飛機不能掃射懸崖,日本飛機就沿著懸崖,低飛。 馬上許多男人站到前面去,拿女人小孩推到後面,沒有動員,他們自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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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的生命中,經歷了更多的離亂和逃亡。
1948年,他們全家分幾批遷到臺灣。 他和二姐一家坐同一班船,如果搭早一班,就是永遠沉沒了的太平輪。 「所以我跟你講人生實苦啊,不能看見我自己苦啊,我看見離亂之世。 《世說新語》,怎麼樣講衣冠南渡。 東晉是衣冠南渡,到了岔路口,逃難群眾分兩條路分開,路口互拜,一別不知道哪天再見,大家摸著樹一起哭。 中國歷史上衣冠南渡多少次了。」
到了上世紀80年代,許倬雲開始寫作《西周史》,寫到最後一章,西周行將走向衰亡,他幾乎是流淚寫成,「看見一個秩序有理想地建立起來,但是糟蹋掉了」。 當他寫到《詩經》里的《板》《蕩》,十分傷感,「因為他們經歷的離亂歲月,跟我自己在生命裡親眼所見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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