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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11 10:29:27| 人氣5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一路唱回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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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黃永玉這個名字同他的畫及詩文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直到1996年我參加在廣東中山及佛山市舉行的第三屆國際華文詩人筆會,才有機會同他見面。之後我們偶有書信來往2001年我去大連參加第六屆國際華文詩人筆會,會後到他在北京的家裡作客,在有大觀園氣氛的百荷堂住了幾天。雖然那些日子他正忙著監督住宅的修建工作,又忙著安排招呼從各地湧來為他祝壽的朋友,他每天清晨仍帶領全家人端著精美的早點,到荷花池邊我住宿的樓閣前面的陽台上,同我共進早餐聊天。白天他忙他的,我便一個人在荷花池邊坐在他從故鄉搬來的小凳子上,讀他花樣百出的詩文集,包括小說《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以及未完成稿《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度過了一段相當愉快的時光次年我又到他的故鄉鳳凰同他共度了端午節,看龍舟競渡

 

同黃先生這樣的名家交往,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我有這機緣,難免會惹起一些眼紅甚至妒意。我便曾聽說一位自認為是黃先生的「老朋友」酸溜溜地宣稱非馬在巴結黃永玉。初聽時不免有點感到錯愕,繼而一想,他這話其實說得對極了!我的的確確是在巴結黃永玉!巴結黃永玉獨特的漫畫與木刻、巴結黃永玉獨特的繪畫、巴結黃永玉獨特的雕塑、巴結黃永玉獨特的詩文,巴結黃永玉橫溢的才華,巴結黃永玉豐富的人生經歷,他的幽默、純真、自我調侃與自嘲...希望能從他那裡得些營養,甚至偷一兩手來活潑自己我幾乎想大聲地對這位「老朋友」說:『巴結黃永玉幹嗎不呢

 

今年夏天我應邀到國內參加一個詩歌節,路過北京,在離百荷堂不遠的宋莊藝術村朋友處待了幾天。剛好黃先生因湖南的一座大橋坍塌,臨時取消去鳳凰的計畫,約我去吃晚飯。當我同詩人藝術家朋友吳震寰一踏進大門,一群似曾相識的狼狗便一擁而上,使我記起了當年住在百荷堂時的情景。百荷堂同緊鄰的主宅以圍牆隔開,有門相通。頭一天早上我一個人推開了門,才一腳跨過門檻,便聽到一大群狼狗嘩啦啦地猛衝了過來,狂吠著把我團團圍住,讓我動彈不得。就在這時候,黃先生從房裡跑了出來,手中揮舞著皮鞭,一邊大喊道「救駕來了!」頓時那些狼狗停止了吠叫乖乖撤退,解了我這臨時皇帝的圍。這次替我們解圍的,是黃先生的公子黑蠻。也是藝術家的黑蠻剛陪著母親帶著小兒女從香港來,黃先生的女兒黑妮則從意大利來,一家人在北京團聚,共享天倫之樂。幾年沒見面,黃先生仍精神抖擻,似乎時間在這位頑童藝術家的身上都不敢太過放肆撒野。他帶我們去畫室看了他剛在香港展出的許多新畫,畫風同我幾年前看到的又迥然不同。晚餐很豐富,我吃得最多最開心的是黑妮從北京一個大飯店的廚師那裡學來的腌小黃瓜,清脆可口。黃先生說後來那個廚師還回過頭來向她討教呢!

 

在回芝加哥的飛機上翻讀黃先生相贈的新詩集《一路唱回故鄉》()是一大享受。這本由他自己繪插圖的詩集,詩畫相輝映,真個是妙趣橫生。黃先生在序裡說他寫詩,自命不是詩人。他說:「真羡慕寫得好詩的詩人。我用石頭把精彩句子鑲在荷塘的牆上」。我記得其中有戴望舒的<樂園鳥>,松尾芭蕉的俳句,以及當代詩人綠原、桑恒昌等的詩句。大概是因為我的詩短小,<流浪者>之外,他的牆上還鑲了我的另一首詩<醉漢>的首節。其實我看他自己的詩也都活潑新鮮可愛,他這本新詩集裡便有不少令人拍案叫好的詩。我特別喜歡他那些敢於自嘲、自我調侃的詩,<自畫像>裡的:

 

人叫頭髮做煩惱絲,

八十歲的年紀

幾乎是光了頭皮,

且留給少男少女們煩惱去吧!

 

又如 <老糊塗>:

 

我屈著無恙的十根手指

細數幾十年的風波。

老了,

常錯把明天當做前天,

你說好不好笑?

 

則在自嘲之外,又加上了沉重的歷史滄桑感。

 

說到滄桑感,除了少年時期在廣東鄉下親歷過日本殘兵的一些騷擾外,對於中國近代史上的所有動亂,我幾乎都是在「隔岸觀火」,雖然內心的焦慮也許同樣迫切真實,但因遠離現場,因此對歷史的滄桑感便顯得多少有點虛浮。像這本詩集裡那首<像文化那樣憂傷——獻給邵洵美先生>詩中,因一隻在石板路上被狠心的腳踩碎的蝴蝶而「不敢想/另一隻在家等它的蝴蝶」,其中便包含了許多我只耳聞卻沒目睹過的血淋淋的人間慘事。

 

這本詩集的書名既然叫做《一路唱回故鄉》,裡面大部分的詩當然同他的故鄉鳳凰有關。像書中的〈鳳凰和鳳凰人〉,便寫盡了鳳凰人的樸實耐勞。而詩末的「看鳳凰人的頭髮頂起了帽子/狗日的!/你不跑更待何時?」粗獷的模樣更是令人噴飯,印象深刻。〈警告遊客〉一詩警告遊客別自作多情,以為街上的妹崽看你一眼或對你笑一笑是在愛你。詩的結語「要小心/她哥哥很可能是個/閹豬的」則讓我想起在哪裡讀到的,說黃永玉“俗得可愛”的讚語。

 

非洲的飢饉是人類最悲慘的近代史實之一。這個由於天災但更源自人禍的慘劇年復一年地在焦黃的土地上上演,凡是有良心的作家都無法把眼睛移開或閉起。富有同情心的黃永玉自不例外。他的〈照片〉:

 

一隻禿鷹,

守著一個餓僵的,失掉父母的幼兒。

守著他,

不是唱搖籃曲,

是等他死。一盤午餐。

誰的孩子?

你的?他的?我的?

他遠在太陽下的非洲。

不知道,今天

他長大成為勇士了;

或,

進了禿鷹的肚子。

 

 

使我想起了我自己多年前為一個瀕死的索馬利亞小孩所寫的〈生與死之歌〉:

 

 

在斷氣之前

他只希望

能最後一次

吹脹

垂在他母親胸前

那兩個乾癟的

氣球

讓它們飛上

五彩繽紛的天空

 

慶祝他的生日

慶祝他的死日

 

 

都是些令人觸目驚心的人間悲慘畫面。

 

書中還有不少的詩是我喜歡的,如寫景的〈龍潭漁火〉和〈梵閣回濤〉,寫環保的〈歡迎,乾一杯污染水!〉,寫人生百態的〈啊哈!握手〉〈右派殺手〉和〈貓走了,笑聲還留在牆頭〉,寫哲思的〈哀悼等待〉和〈別說穿〉,寫親情的〈親愛小沙貝〉和〈在頤和園見到個女孩子〉,寫鄉愁的〈老頭還鄉〉等等。

 

自稱不是詩人的黃永玉先生,在我看來,其實比許多詩人還詩人。有他書裡這首〈詩〉為證:

 

詩,不是情感和語匯

甚至音符的帳單,

詩的琴弦

先撥動自己,

再讓別人聽見。

人說詩人是

黎明的公雞,

人沒有說,

詩人是動過手術的閹雞。

更不是房頂上轉個不停的

風向雞。

詩,彷彿是“誰”在請你

唱一首“誰”也沒想過的,

聰明的,勇敢的,好聽的歌。

 


黃永玉在百荷堂非馬詩《流浪者》前留影, 20018月,非馬拍攝

 

 

: 《一路唱回故鄉》,黃永玉著,作家出版社,北京,20067

 

原載:香港文學(282期,20086

台長: 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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