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馬詩文光譜 旅美詩人非馬在台灣的藝術分站, 有超短詩,幽默詩,童詩,情詩,動 物詩,戰爭與和平詩,英文詩及散 文隨筆,作品評論及翻譯詩選等.

384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略谈非马的环保诗

几十年时光消逝，包围我们周遭的绿色乡野生态淡去，童年时常见的老鹰、乌鸦、
喜鹊、黄鹂、白头翁都离我们而远去。机车的噪声、人嘴贪婪的咀嚼、对鸟类的回
忆，只有在荧屏和记忆中重现。从前常在堂前看燕子喂雏的乐趣，消逝殆尽。因为
我们自己被逼仄的城居拥挤，赶进楼屋，象笼禁之鸟，饱尝孤寂。
相对意义上说，只有麻雀和我们最近。
小惠把面团晒在白壁斋外，不消片刻就会引来一群麻雀啄食。
躲在窗帘后面，透过玻璃，我欣赏著它们争相偷吃时的欢乐相。
我屏住呼吸，不忍惊飞它们。
对这种城市极为普通，深具生命力的小精灵，昔日，我亦对它们有罪。
我正集中专题读非马的环保诗，如今，他的《非马的诗》翻开在75页上：《赶雀记》：


他们用锣用鼓用锅用铲
用手用脚用嘴巴呼喝叫嚣鼓噪
跑著跳著追著赶著
从这树到那树
从这村到那村
从这天到那天
不让丝毫喘息
飞飞飞飞
到精疲力竭气绝坠地

当胜利者高高举起
小小猎物微温的身体
竟瞥见
逐渐闭起的白眼内
突然抽搐起来的
自己

那时，我刚进东吴大学。这天是全中国统一围剿麻雀的日子，我们奉命停课，到苏
州相门的古城墙上，就如非马诗中描写的那样，敲响锣鼓，碗盆锅铲，或别的什么
能发声的东西，大声嚣叫，我们的喉咙早已嘶哑。惊恐的麻雀，没有一刻安宁，纷
纷坠地而亡。
负罪的小鸟，一定不会总结出它们因从人类的觜里抢走谷粒，而遭灭顶之灾。它们
也不可能举证自己也吃掉妨碍谷粒生长的害虫，而这些害虫的繁衍更威胁谷物生长
的连锁反应，麻雀不会运算自己的功过。而我那时也不可去运算，一个争取培养的
高校学生，重要的是执行各项政治任务。不管私人有何看法。
蚊子、苍蝇、老鼠的为害显而易见。而添未的麻雀，我个人是从未产生过厌恶感。

那天，下著霏霏细雨，我靠著古代留下的厚城墙砖上，专心在朗读著我新近宠爱的
诗人戴望舒的名作《雨巷》：
“撑著油纸伞，独自 / 彷徨在悠长，悠长 / 又寂寥的雨巷 / 我希望飘过 / 一个
丁香一样地 ，/ 结著愁怨的姑娘 ”。
我在城墙上也撑著伞，但未曾碰到丁香样叹息的姑娘，如有叹息者，只有倒酶的麻
雀。回校路上，同学在我手里，塞进两只尚有体温的死麻雀，在统计战果时可交差。

当我读到非马自责的诗句时，我的心揪了起来。发现人类滥杀生灵的自责情绪，就
是我这位思想深刻诗友的诗美魅力所在之处：
“当胜利者高高举起 / 小小猎物微温的身体 / 竟瞥见 / 逐渐闭起的白眼内 / 突
然抽搐起来的 / 自己 ”。
这“自己”两字，有千斤之重。
由于时代、由于无知、由于爱心的尚未建立，我也是屠杀这种“五脏俱全”自由生
命的鸟类的杀手。当然，杀戮之后，把自己归入人类原罪的“自己”群中，说明天
良还在！！！
以后岁月里，我赞赏这种我曾杀害过的小鸟，它们用爪拉著高楼水泥墙，用尾巴撑
著自己轻盈的身体，用锐利的细眼，打量著它们生存的食源，我不得不为它们坚韧
的生存而鼓掌。使我联想起大批自安徽、江西、河南涌进大都市的打工族。他们如
麻雀那般普通，如麻雀那般具有象徵意义。大家都会以他们的文化低，卫生差，法
律意识淡薄而议论他们，但亦感觉到他们的勤劳，坚韧，生命力强而赞同。那些如
春笋般升入蓝空的高层大楼形象里溶满他们的血汗。

台湾青年诗人孙维民有首非常具他自己艺术特点的诗叫《一只麻雀误入人类的房间》。
那间象徵意义的人类房间够杂乱，够庞大，够窒息的了，为营造这样的氛围，用27句
曲折的长句，首尾相回环，来表现室内延绵不断，差落有致的刻板秩序感。如：

“在凶杀和战争和镀金的奖牌之间 /
在镀金的奖牌和药瓶和酒杯之间/
在药瓶和酒杯和黑色的亵衣之间/
在黑色的亵衣和床单的皱摺之间/”

我们读完这么多长句，如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里堆满灯罩，壁饰、电视、花盆、
书报、衣服、药瓶、奖牌、还有恐惧，记忆的碎片，各种抽象的表情。诗的最后一
行是：

“它扑动著颤抖的绝望的双翅”

阅读产生的效果，我们为这只“五脏俱全”的小鸟捏著一把冷汗。
在后现代造成的纷乱中，何处可供小鸟栖身？
人类嗜杀残酷的本性，暴露无疑。
我们，自己也是麻雀。
2004年4月14日于白壁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