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我」,一定不離煩惱。假如不把「我」考慮進去,煩惱就會離你而去,即得解脫。「我」是什麼?很多人弄不清楚,以為有個真正存在的「我」,認為所謂的「我」,大概就是指我們的身體。事實上,我們仔細分析、考察一下,除了身體之外,還有心理層面的我、精神層面的我,那是非常抽象的,簡單地說,就是「心理及超心理的活動」。
心理活動是什麼?我們的身體從出生開始,就漸漸地在增加心理活動的頻率。剛開始心裡一無所有,懵懂、無知,然後自渾矇中慢慢開始有學問、知識,有種種自己的、他人的,我們的、他們的,個人的、大家的,對的、不對的,有利的、無利的……等的想法、觀念,這些都屬於心理的活動。由於心理活動的表現,進一步就出現了超心理的精神層面。
精神的層面是什麼呢?是從我們身心的行為而產生的影響力。說得更抽象一點,離開我們的身體以外,我們還有精神的生活,例如,此刻諸位在這裡聽講便是一種精神生活。
很多人認為精神生活就是娛樂、藝術或思想,其實,這些都不出乎我們的心理活動。精神層面應該是更高於心理層面,高層次的精神活動是非語言、文字、思想所能表達的,它只能意會,不能言宣。凡是能夠以想像抵達的狀態,還只是心理的層面,不是精神的層面。
所謂意會,也就是體會,只能發出:「啊,我感覺好美!感覺好偉大!」究竟偉大到什麼程度?美到什麼程度?無法說出,也無法形容,只知道感受如此,這就是精神層面。
精神層面的我、心理層面的我,以及身體、肉體生活層面的我,都叫作「有我」。活在這個層次的我,可以說是通常的、世俗的,是高等動物的本能。
最近,我有一個徒弟離開了我,而且有他自己的發展。
好多信徒對我講:「你的徒弟離開你,還把你另外的幾個弟子也帶走了。」
我說:「正常的。」
為什麼?
母雞生蛋,蛋孵成小雞。小雞找東西吃是母雞教牠的,吃完後,小雞是否需要
再生 一個蛋給母雞呢?不需要;小雞需不需要告訴母雞,這裡有東西吃或那裡有東西吃呢?不需要。現實的世界中「物性」就是這樣子的,也就是說,物質的層面是這樣子的。
小鳥孵化後,母鳥需要抓小蟲餵牠。餵飽,羽毛豐滿,翅膀硬了,小鳥飛走,會不會找蟲來餵老鳥?多半是不會的。聽說有「烏鴉反哺」這樣的事,我沒見到過,只是有人這麼說。
我們大部分的人只活在物質的層面上,還不到心理的層面,在心理的層面即有知識、學問、道德、倫理等觀念出現,可以透過教育而完成;不過,透過教育而完成的倫理道德,在能做與不能做、應做或不應做之間,並沒有一定的標準。
在印度的佛陀時代不許做的,到了中國、到了我們這個社會,非要你做不可,還是得做;古代的中國人不准許的,現代的中國人可能就沒有禁忌了,也就是說,時代不同了。物質的環境、物性的層次,大家普遍都是共通的,但是心理的層次,卻沒有一定的公是、公非,沒有絕對的對和錯。這是由於文化背景、風俗地域的不同,倫理、道德的標準也就不一樣。
從一個學佛人的立場來看,這一切的現象我都能接受。我看到人們在物質層面的活動,覺得是正常的;看到他們在心理層面的活動,也覺得是正常的。人家說這個人不道德,沒有倫理觀念,我都覺得是正常的,也都能接受。也可以說,對一個佛教徒而言,沒有什麼事是不能接受的。
即使到了精神層面,也沒有一定的公是、公非,因為其實這都是「我」的問題。哲學家講理性、理念,以及最高的原則,但是東方哲學和西方哲學琳瑯滿目,不同的思潮和派別分庭抗禮,各自擁有不同的大師。每一個宗教都宣稱自己的神是唯一、最高、最究竟、最好、最偉大、最根本的「神」。所以有一次,一位西方人問我:「師父,今天世界的宗教發生這麼多的問題,如何能夠解決?」
曾經,在印度,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發生戰爭。一直到現在,在中東,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也發生戰爭;甚至兩個伊斯蘭教國家,伊拉克和伊朗,也爭戰不休。更奇怪的是,原本是一個國家,後來一分為二,成為伊拉克和科威特兩個國家,也打個不停,都紛紛宣稱「神──阿拉站在自己這一邊」,對方那邊是「假的阿拉」。 所以,從宗教的層面、精神的層面講「我」,也都還是有問題的。因為凡是「有我」就有煩惱,不管是最低的物質層面、心理層面,乃至於精神層面。只要有我,就有煩惱,只有「無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金剛經》中的「無我」就是《心經》中的「五蘊皆空」,就是不把個人的存在當作永恆不變、最重要、最可貴;同時,也不要把環境中你、我、他的存在當成永恆不變的。如果能有這種認識,對自己的問題就不會放在心上,對於他人帶給你的煩惱,也就不會看得太嚴重。
沒有一件事是實在不變的,一切的事皆如同花開、花謝。花尚未開的時候,是不是一定開得出花來?不一定。許多花尚未開放就已凋謝,許多的果實尚未成熟便已壞去。任何一件事皆是因緣所生,也就是說,沒有一件事是真的、是我的,從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皆然。
但是大多數人都以為精神層面是最高的,所以許多哲學家為了他的思想、觀念拚命與人爭,認為「人可以死,但是思想一定得堅持到底」,這就是「有我」,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站在佛法的立場來看,今天的思想很好,可以給人用;到了明天,當自己有更好的思想觀念出現,就用來取代昨天的;如果別人的思想觀念更好,那就用來取代我的。如果能有這樣的想法,才是「無我」。但是,許多哲學家為了爭論思想上的「真」,至死方休,甚至延至徒子徒孫仍爭個不休,所爭的無非我所「見」,這都是心理層面、精神層面的問題。爭,即有煩惱,如果懂得《金剛經》,就能無爭,也就能解脫。但是無爭,是不是就是一個失敗主義者呢?不是!而是不堅持己見,不認為自己一定是最好,最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