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話與默照,究竟何者優而何者劣,很難說。大致而言,修行的方法,可有鬆與緊的兩門,平常生活緊張、心神勞累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鬆弛;平日生活懶散、心神浮動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緊張。而大慧宗杲的公案話頭,逼拶緊迫,正是用的緊法;宏智正覺的「默照靈然」,正是用的鬆法。雖然不能僅以鬆緊二字說明默照與看話兩派,但用鬆緊二類來給它們作區別,應該是正確的看法。大慧宗杲批評默照工夫為邪禪,原因是:「士大夫塵勞為障,不見方寸寧怗,使它寒灰枯木去、二條白練去、古廟香爐去、冷湫湫地去,將遮箇使人休歇,你道,還休歇得否?殊不知,若遮箇猢猻子不死,如何休歇得?來為先鋒,去為殿後底,若不死,如何休歇得?此風往年極盛於福建路,妙喜(宗杲的別號)於紹興之初(西元一一三一年)入閩,住(妙喜)菴時,使力排之,謂之斷佛慧命。」(《大慧普覺禪師普說》第五下)
用默照的方法,如果是個好逸惡勞的人,就很可能變成「冷湫湫地」、「寒灰枯木」,所謂一頭鑽進了「無事窟」中,粗重的妄想雜念是不見了,定境不現前,智慧的光芒,也永遠透不出來,所以被指為「斷佛慧命」的「邪禪」。不過,世上的確有人須用鬆弛的方法,如能做到「晦而彌明,隱而愈顯」,「惺惺破昏」,「正偏宛轉,明暗因依」的程度,久而久之,自然也會達到「蓮開夢覺」而且「透頂透底」的悟境。因此,宏智正覺也批評「看話石頭」,說看話頭的方法,只有冥頑不靈的石頭才使用,使用之後仍舊還是石頭。
這從歷史的演變上看,大慧宗杲的宗風,仍舊沿著六祖惠能所提倡的「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又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修行禪宗的頓悟法門,端在達到「外離相」、「內不亂」的程度,便可「自然得入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恆沙」了(以上均見於《六祖壇經》)。可見,如何達到頓悟的目的,是重要事,至於要不要經過長期的坐禪訓練,並不是關鍵所在。因此,用棒喝、用話頭、參公案,都是活潑潑的點發、引動、撥開學者心性之門而放射智慧之光的方便法門,當在用這種方法觸動激發而產生效果之時,常使學者有大汗淋漓或天崩地裂般的震撼之感,所以這是一種很積極、很直接、很快速的法門。但是,如果遇到一些聰明的讀書人或懶散鬼,就很容易投機取巧,受著公案的暗示,往往欺騙他們自己又欺騙他人,認為他們也達到了某種程度的悟境,談心說性,目空一切,將其行為放蕩,視成殺活自在。以致形成談論公案的人越多,體悟禪味的人便越少。禪宗本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這些人卻天天賣弄公案,玩耍話頭,徒逞鋒利的口舌,沒有一絲真修實悟的工夫,這是非常可憐的事。
宏智正覺是投子義青的第四傳,義青本身,雖然也以參了三年「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的話頭而開悟,但他終於反對惠能的禪風,回歸到菩提達摩的禪風,強調「法離文字」。將修行的方法,轉回到如北宗禪師們所主張的:「欲得會道,必須坐禪習定,若不因禪定而得解脫者,未之有也」(《六祖壇經》句)的看法上去。宏智正覺的「默照禪」,其實即是為了糾正一般的狂禪或野狐禪的最好方法,所以他的〈默照銘〉開頭就指明:「默默忘言,昭昭現前」。既不用假借語言文字,心中仍是朗朗分明,故與枯木死灰,不可同日而語。
總之,不論「默照禪」或「看話禪」,只要用之得宜,都是好方法,但看修道的人,有沒有明師指導。事實上,有些人是需要兩種方法交互並用的,在太鬆時,要用緊法,太緊時,要用鬆法。即在看話頭的方法上,也有鬆法,在「默照禪」的工夫上,也有緊法。方法是死的,應用是活的。不能一定說,哪一種好或哪一種不好。正覺禪師的「默照禪」以及日本道元禪師的「只管打坐」,主旨在於先用修習禪定的基本方法入手,打好定的基礎的同時,止觀雙運、明暗回互,智慧自然現前。故在正覺禪師的〈坐禪箴〉中也說:「曾無分別之思,其知無偶而奇;曾無毫忽之兆,其照無取而了。」也就是說,心無分別,所以能定於一;沒有得失取捨,所以透徹自在。這乃是定與慧的寫照。所以,道元禪師的悟境,稱為「身心脫落」,身脫落,即感到輕安無累,是定力現前;心脫落,即煩惱頓消,是智力現前。此乃是一種非常實際有用而又安全的修行法門。
假如遇到明師指導你修行的話,看話頭、參公案,便能使你疾速頓悟,自性現前;用默照的工夫,也能使你身心脫落,定慧頓成。假如沒有明師指導,則看話頭者,可能變成輕狂的野狐,修默照者,可能墮進冷湫湫的黑窟之中。此兩者,都是障礙你步入悟境的魔事與魔境。所謂明師,至少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1.修行及實證的經驗,2.對於佛法所持正確的知見。兩者相較,知見的正確與否,尤其重要,禪宗的人常說「貴見地,不貴踐履」,因為有了真知灼見的人,不會誤將魔事當佛事,不會為你帶錯了路。而且,真見地,必定是從實際修行的證驗中得來。所謂明師難求者,原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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