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夢迴哈爾濱
作者: 冷擎
自從昨天姚晦給他看過十八歲成年禮那天的夢中畫之後,光天徹底落入五里霧中,分不清東西南北。
弱小的靈體,除非懷著極大的怨念,否則是無法進入一個正常人的夢境進行「托夢」給對方的。
但是,如果姚晦不是正常人,她也是像張偉翔那樣,擁有特異功能的話,接受到烏林答的托夢也不是不可能。
「托夢」一般就是靈體想要告訴人間界什麼事情…托夢的靈體往往會托夢一個目的場景,一個通往那件事情的線索…令光天困惑的問題在於,烏林答的托夢竟然是記憶的片段,而不是「烏林答自己在哪裡?」的線索!
有沒有可能說,烏林答的靈體,因為某種原因,寄宿在,或者是共存在姚晦的身體裡面?
否則,這副畫的出現,該做何解釋?
「你…還好吧?」吧台邊傳來姚晦關心的聲音:「是不是我昨天那張畫喚起了你過去痛苦的回憶?」
「真的對不起,好像都是我害的。你看過畫之後,眉頭緊蹙,感覺上更憂愁了呢!」
天還沒亮姚晦就為這事情揪心,早上看光天原本的笑容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愁苦的神情,暨自責又想找機會安慰他。
不過,她其實也不清楚該怎樣安慰光天?
唯一能做的,她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相處在同一個空間」,直到氣氛轉化成為適當的溫度為止。
終於,邊畫畫邊等,她看到光天已經應付完訂單,閒下來了,才試著開口問他。
儘管姚晦自覺自己是一個存在感不高的人,但這需要看情況,也要看對象。
就光天來說,姚晦與烏林答之間似乎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本來他還只是懷疑,但是這一整個早上下來,他又發現,姚晦在自己身邊的感覺,與烏林答本人就在現場並無二致。
這絕對不是錯覺!
從前,每天自己忙著公務的時候,烏林答總是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畫畫。雖然她靜悄悄,無聲無息的,可是兩人相處在同一個空間,呼吸同一片空氣,感受著彼此的心意…即使已經過了八百年,仍然記憶猶新。
姚晦她,那些日常的,不經意的小動作,似乎一舉一動都在喚醒自己對烏林答的思念。
但是,究竟烏林答與姚晦之間到底什麼關係?
光天仍然說不上來。
「姚小姐…不瞞妳說,昨天看到妳那幅畫的時候,我可以說是非常震驚…」
出乎姚晦意外,光天相當坦率。
「我想請問一下,妳還有夢見過類似場景,或者會讓妳認為與這個夢有關連的其他夢嗎?」
啊?
我沒想到他會拋出這個問題耶!
因為不在姚晦本來想好的對話範圍內,她卡頓了幾秒,才若有所思地回答:「有耶…之前一開始是模模糊糊的,與畫中宮殿有關的畫面。」
「這一次住院,夢境變得清晰很多…而且…醒過來之後,印象仍然很深刻。」
對於光天稱呼他「姚小姐」這回事,聽到的瞬間是覺得有點生份沒錯,可是,她一時也不急著改…。
這種矛盾心態令她常常想狠狠抽自己一兩個耳括子,明明對光天的事情好奇得不得了,明明那麼愛守在光天的身邊,可是,當靠近他的時候,卻又酸酸甜甜,巍巍顫顫夾雜著劇烈的心跳加速感。這令她只敢像是測試洗澡水溫度那樣子,蜻蜓點水碰一下,碰一下,深怕被燙傷。
這是戀愛的感覺嗎?
唉,都這把年紀了,還沒談過戀愛,老實說,不能確定耶…
戀愛應該是給人一種喜悅的情緒…而不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總是會擔心自己失控的詭異處境吧?
「那麽…妳曾經去過這宮殿所在的地方旅遊嗎?」光天的語氣有一種雄獅低吼般的沉穩,聽起來卻像是去除了野性的溫柔:「這個宮殿的遺址在哈爾濱。會不會是妳旅遊,或者看一些藝術作品所留下的印象呢?」
說話的同時,他遞過來一杯咖啡,姚晦雙手接著,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稍微低下頭,眼神左右飄啊飄。
她試著用看似自然而然的動作避開他那充滿思念哀愁的眼神,微微對著咖啡吹氣。
緩緩搖頭:「東北我沒去過耶…只有去上海,北京都還沒去過。」
「我們文物工作者嘛,三句話不離本行。我總是想安排時間去北京故宮看看,可是我做這份工作才兩年,不好意思請長假。」
突然,她像是大腦被硬塞了訊息一般,靈光一閃:「對了!」
「我想起來了!」
「夢裡出現那座宮殿,是從我被拿著武士刀的瘋子劫持之後,住院那天才開始的。」
被妖刀村正劫持的那天?
不就是我從刀身的鏡面看到烏林答的那一天?
還是因為,彼此的悲慟反應刺激到烏林答的靈體…然後像是打開開關那樣,烏林答的回憶片片段段進入了姚晦的夢境?!
看著低頭啜飲咖啡的姚晦,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的,不知怎麼地,一股愛憐之意油然而生。
雖然,烏林答與姚晦之間的關係,現在都還不清楚…可是,光天的直覺告訴他,姚晦就是「失憶了的烏林答」!
不會錯的,一定是這樣!
「如果我們一起去一趟哈爾濱,說不定妳可以想起更多的事情?」光天恍然大悟,兩手猛然抓住姚晦柔弱的雙肩,現在就走!
巨大的力量搖晃之下,姚晦只覺得自己像是搭乘六福村的大怒神,從幾十公尺高空落下,一時間暈頭轉向。
不過有件事情從光天抓住她肩膀那瞬間,就雪亮一般地清楚―他好像把我誤會成為他死去的妻子了?!
看著他因為興奮而發光的眼神,還有可能是因為開心過頭而留下的眼淚,不知怎麼地,她的眼淚也像是泉水一般泊泊湧出,本來還暈頭轉向的思緒,瞬間透徹沉澱,只剩下很深很深的思念與愛憐…
這感覺…
模糊的記憶,還有曾經懷疑過的細節開始甦醒…
被瘋子挾持,然後在醫院醒來的時候。
被喪屍抓住,失去知覺,醒過來的時候。
鬼屋宿營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
還有警察把自己從大西整形外科診所救出來的時候…
這種過度思念的傷心,再每次昏迷醒過來的時候都霸佔了自己全部的情緒。那些被醫生,仙姑名之為「驚嚇過度」,甚至是「藥物過敏」的潰堤痛哭,就在光天雙手抓住自己肩膀的同時,劇烈來襲!
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會這麼想哭,就是無法停止想哭…
而且,光天也在哭…
「啊?!」眼前突然間出現的一座宮殿建築讓本來就已經震驚不已的姚晦更是失聲叫喊:「這裡是哪裡?」
她慌慌張張左看右看,剛才明明自己與光天都還在咖啡店的吧檯邊,可是就在自己淚光朦朧的瞬間,竟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光天仍然緊緊抓住自己的肩膀,那雙大手傳達過來的,是一種深怕鬆手之後自己就會消失那樣的害怕。
既然光天仍在身邊,她就不擔心了…
「妳記起來了嗎?」光天微微放開了右手,將身子從姚晦視野中挪移開來,讓她更能一眼看清周圍的環境:「這裡是哈爾濱…我們從前一起住過的地方,那時候我們…」說著,他同時也回頭看。
不過,也才回頭看了一下,他嗓音就啞了,似乎因為弄錯了甚麼,講不下去了。
「…你說…你跟妳的妻子在這邊住過?」姚晦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眼前這一座俄羅斯建築式的城堡,是光天與他的妻子一起住過的地方?
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擤了一下鼻涕,她微抬著頭看了看四周,弱弱地問:「所以,這裡是哈爾濱?」
少了幾根筋的她,壓根兒都還沒想到為什麼自己跟光天瞬間就來到哈爾濱,直覺就跟著光天的意思走,一門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是哈爾濱…從前我們稱為上京的地方…」
光天流漏著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是我剛才太衝動了,沒有想到這地方已經時過境遷,從前的宮殿早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這個看起來像是外國城堡的建築。」
他看起來有點為了自己不經大腦的舉止懊惱著。
沒想到平常像個大人物般四平八穩的光天,做錯事情也會像個小男生那樣不知所措,姚晦不覺吃吃笑了起來: 「我對建築的藝術也有興趣,人家都說哈爾濱充滿了俄羅斯風情…」
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空氣裡面有燃燒稻草與煤炭的味道。
「我們一起走走看看吧?」
光天沒有擦掉臉上的淚水,反而是靦腆地微笑點頭。突然間他好像又發現甚麼似地,伸手到懷裏面拿出了一條白色圍巾,輕輕地幫她圍著。然後才走到她身後,抓住輪椅的握把推動。
「哈爾濱比台北要冷一點…這種冷啊,一開始不會有感覺,過一會兒才會覺得好像身上穿的衣服都變成冰塊,完全不保暖了。」
雖然光天是擔心姚晦著涼,可是姚晦半點也沒感覺到冷…反而是光天這條圍巾沒有問過她就披了上來,造成她渾身開始發熱。
輪椅在石板路上走,微微搖晃,異國風情的城市,街頭巷尾都讓人感覺到浪漫。
「你都還沒跟我說,你過世的妻子叫甚麼名字呢?」這是姚晦這幾天最想知道的事情之一。她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光天將自己誤認為她過世的妻子,可是,她半點也不排斥這個誤會。
「烏林答…」似乎講出這個名字又讓光天陷入了悲痛之中,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片沉默。
烏琳達?
聽起來像是英文名字,Linda Wu。
她們曾經住在哈爾濱?!
會不會這個叫做琳達的女孩,是一個俄羅斯人呢?
「聽起來很像外國人的名字。」對於光天的沉默,姚晦有一種天然呆,並不怎麼覺得兩人之間的沉默不好,她反而討厭為了聊天而講話的應酬關係。
「但是我在想,其實她並沒有離開…」
沒有離開?
她是想起了甚麼事情,所以才這樣子說的嗎?
「所以妳是想起甚麼了嗎?」光天勉力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所以來到花哈爾濱果然是有效的!」
她轉頭對情緒激動的光天微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雖然我不想讓你失望,可是我現在腦袋空空,甚麼也沒有想起來…」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應該會羨慕烏林答,她一直活在你心裡面…單就這點,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不是嗎?」
「…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是嗎?」從姚晦口中說出的感受,是否就是烏林答的感受呢?
如果是…那就是說,烏林答對於自己不曾忘記她的這件事情,感到非常幸福?
「嗯!我是這樣認為的喔!」姚晦用力點頭,得意地強調自己剛才的說法:「你想想看,相愛的兩個人,最想要的,不就是佔滿對方的心嗎?」
不是自己產生移情作用,光天深深地感覺到,姚晦即使連思考方式,也跟烏林答非常類似。
有一次,他問烏林答說,為什麼都待在這邊畫畫呢?
可以去逛逛花園,也可以去寺廟裏面走走,悶在這邊是不是會覺得很無聊?
那時候烏林答俏皮地搖搖頭說:「只有一個人去逛花園,去寺廟,那才叫無聊。」
「我就想待在你身邊,讓你時時刻刻都看到我,想到我,佔滿你的心!」
抬頭仰望天空,光天不覺地停下了腳步。
輪椅上的姚晦,因為他的暫停,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沒有劇烈到像是急煞車整個人跌出去,可也讓她心頭驚了一下。
糟糕!
她驀然驚覺到,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她連忙回身對著光天猛點頭,要不是她現在坐在輪椅上,還真的很想向日本人那樣趴在地上求對方贖罪:「剛剛太放肆了,講了那麼多自以為是的話…」
「你還好吧?是不是又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呢?」
因為姚晦在輪椅上回身,為了避免她跌下去,光天用力抓緊了輪椅。
低頭看到她那個充滿歉意的眼神,他笑了。
「妳啊,既然敢講這些心裡面的話,表示妳至少把我當成好朋友,對吧?」
好朋友?
剛才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聊了起來,真的沒想那麼多…
姚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等待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光天讀出了她眼神中的意思,也沒有迴避她的凝視,繼續說道:「我跟妻子在這邊住了大半輩子,我們的三個小孩也都是在這裡出生的。」
「後來,隨著工作上的需要,我們往南邊一路搬家,後來搬到了濟南,就在那邊待著,直到妻子過世為止。」
「妳畫的那張打獵少年的圖畫,那是我16歲成年禮的那一天,我們跟妻子兩個人在這裡互相凝視對方…就是現在大家說的,含情脈脈那種凝視…那時候我們還都天真地以為,兩個人會白頭偕老,天長地久。」
「直到她死後,我才從她遺留的畫本裡面看到這一幅畫…」
原來那張畫的背後,有這麼一段淒涼的故事啊?
「所以你帶我來哈爾濱,是希望我能多夢見一點烏林答過去的記憶嗎?」終於姚晦明白了光天的用意:「如果是這樣,那你先回答我―」
她皺著眉,做了一個審問的表情:「從我的畫中看到烏林答的回憶,你會快樂嗎?」
快樂?
烏林答走了八百年,我早就不知道快樂是什麼了!
光天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哀傷的眉宇加上為難的神色,姚晦直覺到,這個男人其實並不怎麼了解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自己的感覺。
男人都不喜歡整理自己的房間,一如不敢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
不想讓彼此之間的空氣因為光天無法回答而凝固,姚晦轉頭看著遠方的湖面:「說真的,我至今也還弄不明白,為什麼你妻子的回憶會進入我的夢中…而那個夢清晰到,像是自己用盡全身力氣記住每一個細節那樣地清楚…」
「仙姑說的,逝世的人會透過擁有特異體質的人來傳遞消息…我雖然不排斥擔任你跟你妻子之間的信差…」
「可是,既然你們這麼相愛,她所傳遞給你的,一定會是希望你看到的時候會快樂起來的事情,不是嗎?」
說到這兒,光天的情緒開始有了巨大的起伏。
他開始痛哭,喃喃地說著:「既然她也深深愛我,為什麼不能出來跟我見面?!」
「妳知道我找她找多久了嗎?妳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嗎?」
「妳能想像到嗎?」突然間,他雙手抓住姚晦的肩頭,那痛哭的臉,說有多醜就有多醜…從他嘴裡面迸出的話,一字一句猛烈地敲擊在姚晦的心坎裡面: 「失去烏林答,我一個人怎麼可能快樂?」
「我連快樂是甚麼都已經不知道了…她明明知道兩個人再見一面是我最大的心願…」
「可是…她究竟在哪裡?為什麼不出來看我?!」
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跪在輪椅邊哭得唏哩嘩啦,滴在姚晦衣服上的,都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涕。
而她,不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而是她的心也在莫名割裂疼痛著!
就在光天接觸到肩頭的那一瞬間,劇烈的悲慟反應像是腦溢血前的昏天暗地,只覺得心臟很痛很痛…痛到根本無法呼吸,身體要有任何反應都很困難…
她伸出一隻手握緊了光天的大手,另一個手掌摀住自己的心臟。
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可是她卻分不清楚,這種徹骨的傷心,究竟是姚晦的,還是烏林答的?
光天的傷心,牽動了天地風雷,剎時間烏雲密布,下起了傾盆大雨。
路上行人們猝不及防,紛紛四散找地方躲雨。
只剩下古老石板路上的光天與姚晦兩個人,因為不知道該怎樣收拾情緒,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對方,就這樣靜靜地互相凝視著,任由傾盆大雨淋濕了全身。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