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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影像尋找烏托邦:鄭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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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 5月
文‧張世倫 圖‧綠光全傳播公司提供
「我喜歡『漂泊』的氣味,」鄭文堂說。這位資歷長達二十多年的影像工作者,創作領域跨足紀錄片、電視劇、廣告及電影。但直到2003年,在影劇界「漂泊」許久的他,才一鳴驚人地完成自己首次執導的電影《夢幻部落》。之後受故宮委託拍攝的劇情片《經過》及近作《深海》,亦廣受好評。
被圈內人暱稱為「阿堂」的鄭文堂,電影路走來十分曲折,他是科班出身,卻曾多次脫離電影圈,一直遲至40歲才首次以導演身份執導電視劇《蘭陽溪少年》,如今卻是台灣最多產的影視創作者。
鄭文堂近年來的工作滿檔,從公共電視的戲劇節目,到電影《深海》的上片,都讓這位年近50歲的電影老將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工作計畫不斷,身材清瘦的他最近卻在台北公館的「這牆藝文空間」裡開了間小咖啡廳,一方面希望讓電影人能有個聚會聊天場所,二方面,人老心不老的阿堂,還想多瞭解現在搞創作的年輕人究竟在做些什麼。
1958年出生於宜蘭羅東的鄭文堂,大學就讀文化大學戲劇系,算是影劇科班出身。畢業後短暫任職於傳播公司,參與了一些台灣社會寫實電影的拍攝工作後,1982年他順利進入「奧美廣告」工作,當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廣告業前景一片大好。
狂飆反叛的80年代
鄭文堂回憶在廣告公司任職時,賺錢極為容易,廣告人自詡社會新貴,「動輒比較誰的衣服貴,誰的鋼筆好!」但1984年時,台北縣發生3起嚴重的煤礦礦災,「尤其是海山礦災,死了很多原住民,卻沒有太多人在乎,也沒有電視台願意派記者去拍攝。」富有正義感的鄭文堂於是動用自己在廣告界的人脈,借了台攝影機去現場紀錄這起悲劇。從拍到礦坑挖出第一具屍體,到許多倖存者因吸入過量一氧化碳成為失去意識的植物人,震撼之餘的鄭文堂,也慢慢體悟到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麼。
那也正是剛開始有金馬影展外片觀摩的年代。鄭文堂與許多當年的知識青年一樣,看了大量來自第三世界、為「被壓迫者」發聲的左派電影,這更增強了他關心弱勢、好打抱不平的社會意識。解嚴前夕的台灣社會如此動盪,廣告人卻在自己的小圈子裡過著優渥生活,回到奧美後,他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上班下去了。」阿堂於是將工作辭掉,開始從事體制外的社會運動影像工作。
鄭文堂曾是80年代台灣最重要的體制外紀錄片團體「綠色小組」成員,只要是有關勞工、環保、原住民、政治,及各種弱勢議題,他們幾乎無役不與。鄭文堂在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包括1986年新竹李長榮化工廠抗爭事件的《沒有政府的日子》,以及紀錄1988年桃園客運罷工的《用方向盤寫歷史》。
那段日子雖然有些浪漫,但每個月只有一萬塊出頭的薪水,讓人完全看不到明天在哪,只能靠理想硬撐。解嚴後受限於經濟壓力,加上有家庭孩子要顧,「不能讓他們陪我吃苦,」阿堂於是決定告別生活不穩定的日子,在1994年短暫返回廣告公司任職,並於隔年參與柯一正導演創立的「綠光全傳播公司」。在外「流浪」好一陣子,鄭文堂總算重返電影圈了。
意外初執導演筒
阿堂重回影劇圈時,國片的黃金年代已過,拍片機會難覓。初返影壇的他除了擔任製片,劇本並曾被萬仁導演拍成《超級公民》。但談起自己首執導演筒拍片,阿堂的經歷依舊「神奇」。
1998年,剛成立的公共電視台「人生劇展」系列徵求劇本,主題不拘,只要與「河流」的意象有關即可。其實早在80年代,鄭文堂就寫了一個以故鄉蘭陽溪為藍本的故事,只是一直覺得不夠好而壓在抽屜 裡。直到公視快截止收件時,猶豫的他姑且試之地把劇本遞出。公視喜歡這個劇本,鄭文堂想,與其讓其他導演掌舵,還不如自己較能掌握劇本想表達的感覺,這於是成為他執導的首部劇情片:《蘭陽溪少年》。
《蘭陽溪少年》雖是鄭文堂首次執導,但他完全沒有新手的慌張失措,「畢竟我場記、製片都當過,廣告和紀錄片也拍過一大堆,『基本功』算是夠紮實吧!」為了符合公視的企劃需求,他以蘭陽溪為起點,還另外又寫了全台灣北、中、南總共11條河的劇本。由於《蘭陽溪少年》成績不惡,公視於是同意讓他續拍《濁水溪的契約》與《浮華淡水》兩部單元劇。這三部作品構成了阿堂的「河流三部曲」。
鄭文堂對山、海、河流的意象十分著迷。在「河流三部曲」裡,河流象徵了理想主義與歸屬感,也代表著每個人暗藏在外表下的內心情感。《濁水溪的契約》在2000年電視金鐘獎裡一舉獲得包括最佳導播在內的4項提名,男主角戴立忍並奪下影帝寶座,為當時剛成立的公共電視增光不少。
由於深受公視信任,鄭文堂提出的下個企劃案,是探討當代原住民處境的「部落三部曲」。他對原住民題材的興趣,來自於從事社會運動時,常和當時的原住民運動健將們把酒言歡,徹夜暢談,「當時聽歌手胡德夫他們講了一堆動人的原住民故事,這些東西就一直深藏我心,從來沒離開過。」
公視給了他450萬元的總預算拍攝《瑪雅的彩虹》、《少年那霸士》,與《瓦旦的酒瓶》3個劇本。這個價碼以電視單元劇來說算是很優渥了,但「部落三部曲」以video開拍一陣子後,求好心切的鄭文堂為了追求影片質感,決定自行加碼投資,將三部曲中的《瓦旦的酒瓶》改用成本昂貴的35釐米電影底片拍攝,這部成本350萬元的作品於是除了電視劇外,另外多了個名為《夢幻部落》的電影版本。
最老的電影「新銳」
鄭文堂的影視雙棲導演生涯來得意外,當時他已44歲,比起現在年輕導演動輒30歲上下,堪稱最「老」的電影「新銳」。
但薑,還是老的辣。《夢幻部落》有三條微妙的故事主線,受傷的泰雅族男子瓦旦,到都市尋找昔日情人,希望回到部落共築種植小米田的夢想;失落的青年小莫晚上總在電話交友中心尋找伴侶,並希望有朝一日一圓去東京的夢想;而在兒童樂園工作的女孩,總不斷地想找人訴說一個關於小米田的愛情故事。三個人、三種世代的失落、迷惘,與追尋,彼此冥冥中互相關連,卻又不在劇情中明白點破,使得這部電影韻味十足。
這部「意外之作」不但成績斐然,更爆出冷門,獲得2002年義大利「威尼斯影展」的國際影評人週獎,以及該年度的金馬獎「年度最佳台灣電影」獎,讓鄭文堂在影壇一鳴驚人。
假如《夢幻部落》的誕生是個意外,鄭文堂的第2部電影的形成過程也很曲折。1925年成立的故宮博物院,為了慶祝80週年院慶,找來經驗豐富的他拍攝30分鐘宣傳短片。除了內容必須是劇情片,背景必須有故宮以外,並沒有太多限制。
故宮監製
「或許是故宮不熟悉拍片行情,竟然開出了每部短片800萬元的高額價碼,」鄭文堂因此打趣地說,要是當時「心狠手辣」照著故宮給的條件拍,「說不定可以賺到一棟房子!」但為人正派的他終究賺不下這筆錢。
花800萬拍個只能在博物館會議室放的短片,不但浪費錢,效益也十分有限。鄭文堂於是建議故宮把原本的宣傳短片擴大成電影長片,並且在戲院做正式商業發行,效果才會大。鄭文堂並主動投資100萬元,希望把這個原本只是宣傳片的案子,當成自己的電影認真拍。
這部名為《經過》的故宮電影,找來因《藍色大門》一片而頗受年輕人歡迎的桂綸鎂擔任女主角。她在片中飾演故宮這個「老」機構裡的「年輕」研究員。和《夢幻部落》一樣,影片中有三條微妙牽引的故事線:桂綸鎂與蔭山征彥飾演的日本遊客,因為蘇軾的《寒食帖》結緣;桂綸鎂與戴立忍飾演的自由作家之間,兩人曖昧而不圓滿的情感;以及故宮文物從中國撤離到台灣的流離際遇。
《經過》雖是故宮出資,但鄭文堂成功避免了文宣片常有的匠氣,而把重點放在故宮、《寒食帖》,以及劇中角色共通的流浪、漂泊,與懷才不遇的狀態。《經過》的主題與其說是冰冷冷的硬體文物,不如說是一種生命裡不上不下、無所適從,只能不斷尋找出路的人生處境。就如戴立忍在劇中所寫的札記:「時間只是經過,剛好留在這裡。」原本僵硬冰冷的歷史遺物,因為和故事中的角色彼此呼應,因此有了嶄新的血肉。
這部「故宮監製」的電影,全台票房超過新台幣110萬元,並入圍日本東京影展競賽片,不但成功地替故宮達到「年輕化」的目標,更顯現出即使在國片極端不景氣的狀況下,鄭文堂仍能務實地在限制中,將手上的資源儘量發揮到最大,並堅持以自己獨特的風格說故事。對於創作這件事,他認為只要把握好每個機會,並且努力地把細節做到最好,「那麼還是很有可能的。」
演員,站在最前面
鄭文堂2006年的電影《深海》以高雄旗津為背景,蘇慧倫飾演的女主角有憂鬱症傾向,曾因遭受家暴憤而殺夫。故事開始於她出獄後,不斷地在與異性的情愛關係上挫敗,只有陸弈靜飾演的酒店老闆,由於曾在獄中互相照料,願意拉她一把。而鄭文堂的招牌演員戴立忍,以及演偶像劇起家的李威,也在片中有吃重演出。
這部描述女性情誼綿長如河、深闊如海的作品,與過往鄭文堂的電影相比,更為強調演員的演出份量。他在片中特別強調生活場景、重視真實面貌,讓原本演慣偶像劇的李威與蘇慧倫,捨棄過往誇飾的演出風格,卸下華麗俗豔的外表裝扮,在《深海》裡還原為凡夫俗子,過著勞動階級的辛勞生活,被認為是兩人的演技大突破。
阿堂認為自己在演技上並沒有教演員太多。他很喜歡曾獲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的美國名導Robert Altman的一句話:「電影,是演員站在最前面。」這點醒了他在導戲時,不要因為自己是主導者,就動輒壓縮演員的表演空間,畢竟,他們才是站在最前面與觀眾接觸的人,「導演的任務是去創造一個真誠的氣氛,讓他們能很快入戲。」
鄭文堂說以前在從事勞工運動時,時常南下高雄,特別喜歡旗津港口那漂泊、自由、粗獷、放蕩的「氣味」。而當地眾多的工廠,也成為《深海》拍攝的重要場景。
或許是拍攝紀錄片的經歷使然,阿堂要求演員在工廠拍戲時,一定要穿戴包括頭罩、口罩在內的全套工作服。而拍攝這場戲時,原本的工廠並未停止運作,只是另開一條工作線供他們拍攝。「工人就是工人,沒什麼好掩飾美化的!」阿堂用彷彿昔日社運健將的口吻,強調他對「真實」的堅持。
電影片尾,旗津港口突然超現實地出現一個布袋戲班,神秘的年輕人以其巧手,讓一個個面容蒼白、四肢僵硬的戲偶,在海邊的人生劇場活靈活現地舞動起來。飽受挫折、心情鬱悶的兩位女主角,在此彷彿得到一絲生命的救贖與慰藉,於是得以在蔚藍寬闊的深海前,共舞一曲令人忘卻煩惱的恰恰。幕落前,鄭文堂安排一位討海人說:「海真闊、治百病!」人生的苦難與紛擾,彷彿在庶民的生活智慧裡,取得暫時的平靜與和解。
理想主義烏托邦
《深海》裡的布袋戲班對鄭文堂而言並不陌生。事實上,他的父親以前便是「跑江湖」的賣藥人,而他作品裡那底層生活的喜怒哀樂,更是他童年時在宜蘭羅東老家周遭,每天親眼目睹的人生百態。
或許正是這樣的出身背景,讓鄭文堂的作品裡,主角們永遠有股漂泊放蕩的氣味,但又不失細膩動人的情感。「力量永遠是最重要的,」他最佩服的小說家如陳映真、黃春明,或英國左派導演Ken Loach,無不以寫實主義為本,站在庶民角度發聲,希冀盼求另一個「更好的世界」。
而無論是阿堂80年代社運紀錄片訴求的公理正義、「河流三部曲」的理想主義、「部落三部曲」的原鄉與救贖,或是《經過》與《深海》裡,角色們努力想要掙脫的生命困局,鄭文堂作品裡的人們,似乎總在尋找某個夢想。問他作品裡共通的主題為何?阿堂毫不猶豫地說,「應該就是『烏托邦』吧!」
鄭文堂心目中的「烏托邦」,不一定是社會體制的變革,也可以是個人單純地想讓生活更美好的想望,譬如說,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一份無須憂慮焦躁的心境。但對於忙忙碌碌的現代人來說,這是否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在他以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為名開設的「Che Cafe」裡,短暫的訪談沈默片段,音樂正巧播放到約翰藍儂的名曲〈Imagine〉,歌詞唱到「也許你會說我是個夢想家,但我並不孤獨,希望有天你會加入我們,那麼世界將合而為一。」
樂曲終了,阿堂歪了歪頭,然後語氣平緩地說,「我只覺得,人永遠要保持住一點理想性格,並且堅持務實的工作態度,或許這就是1980年代的精神吧。」從社運健將到電影導演,從紀錄片到劇情長片,二十多年的影像歲月,鄭文堂或許完全沒變,儘管手段不同,風格殊異,但他,仍舊是當年那個想用影像尋找烏托邦的理想主義者。
鄭文堂導演作品年表
1987 《在沒有政府的日子裡》(「綠色小組」時期紀錄片)
1987 《用方向盤寫歷史》(「綠色小組」時期紀錄片)
1989 《台灣魂》(「綠色小組」時期紀錄片)
1998 《蘭陽溪少年》(公視單元劇)
1999 《濁水溪的契約》(公視單元劇)
1999 《明信片》(16mm劇情短片)
2000 《浮華淡水》(公視單元劇)
2000 《西蓮》(公視單元劇)
2001 《瑪雅的彩虹》(公視單元劇)
2001 《少年那霸士》(公視單元劇)
2002 《瓦旦的酒瓶》(公視單元劇)
2002 《夢幻部落》(35mm劇情長片)
2003 《風中的小米田》(16mm劇情短片)
2003 《寒夜續曲/荒村•孤燈》(公視連續劇)
2004 《經過》(35mm劇情長片)
2005 《傷痕二二八》(公視單元劇)
2006 《深海》(35mm劇情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