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Together」民宿門口的西式庭院。
啪擦、啪擦聲音不住響起，閃光燈閃個不停。
我與民宿老闆娘麗媽全家人在鏡頭前嘻嘻笑笑，合影留念。
這幾日拍得夠多了，但麗媽總說難得投緣之類的話，要我們再多拍幾張。
你收起單眼數位相機及腳架，往我們這裡走來。
「回去記得要把照片給我們唷，我會緊盯電腦等著，麗爸這邊等你們一離開我馬上傳，保證你們一回到家就收到美美的照片。」麗媽雀躍說著，一臉豔妝魅力四射，整身香氣逼人。
「謝謝你們，和你們相處這些天很快樂，妳也把我們照顧得很好。」我誠摯感謝，卻見麗媽眼眶泛紅，鼻頭也紅了，一付泫然欲泣的樣子。
「嗚，人家捨不得你們走嘛，有人陪我聊天多好，哪像小麗每次一放學回家就躲進房裡看書，嗚嗚，當媽的真酸真苦啊。」麗媽把我擁進懷裡，蹭著我的面頰，四十歲的大人了還梨花帶淚哭得像十歲的孩兒，能看嗎?我不禁翻了翻白眼。
接著，我聽到一聲歎息，出於少年老成十三歲少女小麗口中。
「哥哥，記得還要再來玩，再來教我數學及攝影哦。」少女小麗對你說，閃動憧憬光采。
「唉呀，我想起來了!」麗媽突然把我從懷裡推開，力道過猛，讓我差點往後栽去，要不是你即時扣住我的腰際，現下大概跌個腦震盪了。
麗媽從口袋拿出一張紙，眼神亮晶晶，充滿無限希望似的，哪像剛剛那付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
「挪，我們『Together』的名片，我想你們要不了多久就會再回來的，記得前兩個星期要先預定房間，我好保留A5、A6唯二兩間看得到海景的上好美房等你們回來睡。」說完眼眉一挑，笑咪咪又直勾勾地望著你，彷彿意有所指打著暗號，我隱約察覺不對勁。
「謝謝妳了，麗媽，我們會的。」你欣然接受名片，接收那無言傳遞而來的暗號，把名片放進口袋，唇一勾，眉目輕揚，同樣直視麗媽。
我忍不住了，一問：「為什麼我們要不了多久就會再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也有那毫無疑問的肯定眼神?
我看看你，再看看麗媽，你們都只是在微笑，不停地微笑，忽地，我感覺背脊發涼，寒毛悚立，怎有種要被人設計，跳下陷阱的迫害感?
「唉呀，沒聽過我是『神機妙算劉麗香』嗎?我信手捻來掐指一算就知東南西北了，妳想想啊，這座城鎮還真美，美呀美得得讓人流連忘返，意猶未盡，所以一旦回了家都會想再回來呀，想再回來當然就要訂這裡最好、最棒的民宿，是不?最好、最棒的民宿當非『Together』莫屬啦，所以……所以……」麗媽扯著連珠炮似的爛謊，急急忙忙邊說邊要把我推出民宿柵欄門口。
「所以?」我不死心。
「所以……唉喲，天晚了，不怕趕不上夜車嗎?該走了該走了，哥哥妹妹要回家了，記得要想我喲，小心慢走，再見，啾。」最後還親了我一口，此時站在已關了門的柵欄後方揮手向我們道別。
「呃……掰、掰掰。」真是的，連一句問話都不讓我問。
「你們多保重。」你舉起手和他們道別，仍舊保持微笑。
是夜，是蟲鳴蛙叫的夜晚，我們又走上長長蜿蜒沒有其他路人的柏油路上，街燈投射出黃色光芒，並肩的影子曳得斜長，這回地面上行進間的黑色巨大怪物多了條尾巴，是你拖在身後的拉捍銀色行李箱，不時發出喀喀滾輪聲響，裡頭裝有你寶貝的單眼數位相機。
我的嘴角邊還隱隱留有剛剛麗媽的偷吻，大大的鮮紅口紅印子和殘留身上的香氣，不時擾亂我的心神，想起那個麗媽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的問題揮之不去，沒出口問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也不會據實以答。
但，有個問題我倒是真的想問了。
「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後你想……這趟旅行會使你懷念及難忘的，是什麼?」海浪拍擊礁岩，我平靜聽著，平靜問著。
你忖量良久，久到我以為我出了一道世紀大難題給你，還是你明明睜眼行走其實你早已累極睡著?
「妳。」你終於緩緩啟唇，只說了一字。
我一怔，思緒頓停，側首張大雙眼瞪著你。
「就是妳，不相信?」你挑眉。「剛剛我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妳真正的答案，否則乾脆隨便掰個『城鎮的美麗海景』也好，但，我仍是說出來了。」
凝滯詭異的氣氛又出現了，我屏住氣息，吞了吞口水，聽你接續道：
「因為是太過吃驚的轉變，讓我難忘甚至回味。在我們居住的城市裡，妳總是堅強得壓抑情緒，不易親近旁人的人，其實妳善良又心軟，若被人傷害躲在暗處流淚，明明這麼難過了，還想仰著臉用力吐氣深呼吸，想把眼淚給逼回去，就是不想讓人見著自己的軟弱。」你的眼光放柔，見我渾身一震又輕笑起來。
「妳以為妳那逞強的樣子沒人看見嗎?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呀，妳說，妳這是在虐待自己嗎?」
「我……我……」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有什麼梗在喉頭似的，那明明是間無人的儲物暗室，你何時進來的?!
你像是明瞭我的思緒，又道：「別管我怎麼發現的。直到來到這裡，妳變得不一樣了，短短幾天妳彷彿拋開了過去那個自律甚嚴的自己，全心全意享受在當下的生活，還會主動勾……主動親近旁人，我知道就要回去了，我知道妳就要恢復那個有些冷硬性子的妳了，我只是想說，我會懷念難忘在這裡的妳，因為妳，」你一頓，盡是溫柔笑意：「放鬆而且開心。」
我的淚水滾落了，心口熱燙著，我眨了眨眼，水霧薄薄仍模糊了視線。
我前進的腳步早已停止，和你距離五步之遠。
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一位既優雅又迅捷的攝影師，總在不經意間悄然地捕捉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而且還刻意的留存在你的心底，就像似此時此刻你凝睇的眼眸深邃猶如黑潭，帶有流動的奇異神采，映照出我的模樣和表情，是一付呆愣原地的樣子。
「妳呢？妳的答案又是什麼?」你緩緩地走了過來，低沈磁性的嗓音有種魅惑的鼓動和迷濛，是想誘惑我說出什麼令你期待已久的話嗎?
「肉包。」我說，抹去淚水。
「什麼?」
「我說肉包，鄭家肉包，就是這幾天店門口總是大排長龍，鮮肉包賣得嚇嚇叫的那家，我想我回去之後一定會很想念很想念阿昌伯做的招牌手工特大鮮肉包。」說完我還吞吞口水，用舌頭舔舔上唇，用行動表示我的意猶未盡。
「妳的答案就是這個?」你說話的音量提高了。
「是啊，有什麼不對勁嗎?」我一臉無辜。
「算了，沒什麼。」
你的肩膀明顯鬆垮，難掩打擊與失望的神情全浮現在你的臉上，卻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手腕拉往反方向前進行走。
「咦?我們不是要回家了，現在還要去哪裡?」你走路走好快，我差點跟不上你的速度。
你沒回答，頭低低看著路面行走，高挺頎長的身形有些僵硬，你膠著在負氣的情緒裡，你在氣你自己表現得不夠好還是沒勇氣說出深藏在心裡的話?抑或是在氣我的四兩撥千斤?
我承認我沒說出全部的答案，但那裡頭並沒有你最想要的。
這趟旅行會使我懷念及難忘的其實是……這裡的一切，無論是一卷白雲的繾綣還是一朵浪花的流連，偶爾飄有花香味的海風都讓我的夢裡充滿香氣。
城鎮裡有像麗媽全家人一樣的熱情居民，有像鄭家肉包一般回味無窮的美食，還有藍色海灣、夫妻樹這樣美麗著名的景點，對我來說，人和地點是不能相比的，就像白開水和柳澄汁也無法相比。
我喜歡喝柳澄汁，但也不可能天天都喝，我更需要的是白開水的滋潤，每天早晨起床時的那杯溫開水很重要，每天喝八杯水維持健康也很重要，就像一直待在我身旁的你對我的重要意義。
城鎮就猶如黃澄澄的柳澄汁，甚至是熱辣的啤酒，偶而為之的嚐鮮和放縱，在平淡的生活裡增添的些許幻麗色彩。
我知道無論我去到了哪裡，你一直一直都在，恰如那淡淡的白開水，一直一直是我的必需。
你握著我右手腕的手忽緊忽鬆，代表著你忽明忽暗的心情。我將左手伸進牛仔褲口袋裡摸出一個在鎮上廟裡求來的紅色小束口袋，裡頭裝有平安符及一片從夫妻樹扯下的棕色樹皮，見你沒有要回頭和我說話的意思，我的眼骨碌碌轉著，輕悄地偷偷拉開你後背包前袋拉鏈，把紅色束袋放了進去再默不作聲地拉回拉鏈，我暗吁一口氣，精明的白開水先生啊，希望你到了家才發現這玩意兒呀。
你到底要去哪裡?我沒想抽回手，就這麼一路被你牽回熟悉的石板路上，我記得這裡，是白天的市集，現在只剩下零星店家仍開門營業中，漸漸地……路途愈往前探去……出現眼熟的紅色布幔在風中飄立，斗大的黑色大字「鄭家肉包」顯眼的印在上頭，店內燈火通明，我心一跳，驀然你停下腳步，我筆直撞上你的硬背。
你鬆開我的手，擱下銀色行李箱，小跑步跑向還有幾公尺遠的阿昌伯店面。
等了莫約十分鐘之久，才見你提了兩大袋沈甸甸的紅色袋子走回這裡。
我拉起銀色行李箱，笑臉迎上。
「這下夠妳吃得了。」你輕輕一笑，寵溺神情盡現，俯身用額頭撞向我的頭頂，我吃痛地唉叫一聲。
「走吧，真的該回家了。」你調頭轉向來時路，和我走上歸途。
聽你說，阿昌伯依然算你「喜獲麟兒」的慶賀價錢。
真是謝謝你了，親愛的白開水先生，我不會忘記你的好、這樣感動窩心的夜晚，當我看著你的背影，如此想著。
喧囂城市一隅，有一盞燈光透亮。
從城鎮回來的第二天，我在房間裡收拾殘餘的行李。
想起昨天還向公司請了假，倒在家裡頭呼呼大睡一整天，沒辦法，趕夜車凌晨才到家實在是累壞了，連行李都只收到一半，今天一去公司，你又像剛到城鎮時那樣不發一語暗地猛瞧我，讓我覺得很古怪，到了中午休息時間，你才淡淡地問了一句：「妳行李是不是還沒收好?」怪了!你怎麼會知道?!
忽然，我往後背包摸索的手一停，摸摸暗袋，鼓鼓的，裝有物品。
「這裡沒放東西呀……」我拉開拉鏈一看，果真有一個紅色珠扣刺繡小兔零錢包，小巧精緻，摸起來也是鼓鼓的，我記得這是在城鎮夜市賣的，因為是老婦手工製作價格昂貴，我幾經掙扎最終仍是忍痛離去，莫非……是你買的?
我將錢包打開，有一張字條包著一個物品，字條攤開時薄薄的物品也隨之掉落地面，我唸著：
「麗媽說，妳見著這東西，就會明瞭一切。」是你的字跡。
我低頭往物品看去……是樹皮!夫妻樹的棕色樹皮!我震驚地拾起審視，一翻反面竟畫有一個三角形形狀，中間有一條垂直的直線，像極雨傘支架的圖案，傘下左邊空格寫著你的全名，右邊卻是空白的。
「這、這是要我自己寫上名字嗎?你……這可惡的傢伙，竟敢用這招!」在城鎮的回憶一一湧上，在河川地的那個午后，臨別時你與麗媽的詭異暗號，現下我終於懂了，終於懂了為何麗媽會說我們要不了多久就會再回去的話了。
我將紅通通的臉蛋貼上窗軌，吹著夜晚沁涼的風，幾綹髮絲在耳邊飛舞，你應該也已經看到我偷塞的紅色束袋了吧，看來……過不了多久就真要再計劃回城鎮的旅遊行程了……。
今夜，沁涼的風勢彷彿就來自萬里之外的那座城鎮、那處海灣。猶記得初到城鎮時，那漁人的海灣裡，吹拂的風彷若在耳邊沈沈低訴：「親愛的人們，歡迎來到這裡，請卸除一身疲憊，任隨你自在遊憩，就讓時間是時間而你是你……。」
夫妻樹，是城鎮著名的觀光景點，位於河川地入口處前幾尺距離的小徑旁，高大聳立著，因原是百年前比鄰而生的兩棵不同科目種類的樹木於一場大雷雨被雷電擊中後雙雙傾倒，恰巧就倒臥在對方的枝幹上，依偎在一塊兒，意外的雷擊並未奪去他們的生命，他們竟以此姿態揪扭共生，愈發繁榮。其依形態，枝幹黝黑粗壯者抱擁，纖細妖嬈者攀附，鑲嵌得宜，渾然天成，狀似親暱曖昧的舉止而得名。再者，據聞世間男女親自至其樹下，剝下一塊纖細枝幹者的棕色樹皮饋贈或放置在心儀對象的周身，彼此就有成為戀人的機會，甚至是有成為夫妻的可能，倘若有兩人不約而同皆送樹皮給對方，那麼這兩人就有註定成為夫妻的情緣，而且如同得到夫妻樹的見證和允諾般，會恩愛幸福一輩子，凡成功成為戀人、夫妻者，必須一起再回到夫妻樹前，澆淋一盆冷冽的清泉以示虔誠告知、表達感恩之意，以及有其夫妻樹得以延續生命，祝福更多世間上男男女女的意義。
單就樹旁的說明與介紹立牌裡寫的，百年來成功配對者不計其數，可見傳言夫妻樹相當靈驗此話不假，況且那唯有纖細枝幹才扯得下的棕色樹皮，終年片片脫浮，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更教世上單身的等愛男女趨之若鶩，會成為城鎮的觀光勝地並不令人感到意外，附近也都設有店家，有的專賣還願感謝用的山上冷泉，有的專業服務是將顧客扳下的樹皮加工處理成喜歡的禮品以便送給心儀的對象，例如：將樹皮裁剪成愛心形狀再壓製成塑膠鑰匙圈或是手機吊飾，也可以在樹皮上做雕刻、紋字再製成精美音樂盒……等等，總之能跟夫妻樹扯上邊的什麼都做，價格從幾十元到數千元不等，若然提到夫妻樹，人人都會成為瘋狂的人。
夫妻樹的名氣遠播，在我還未到達前便早知曉，但……剛到民宿的第一天，我仍忍不住詢問起麗媽，城鎮有哪裡好玩、好看、好吃的?我想以一個當地居民來說，知道的絕對比初來乍到的我們還要透徹，結果，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看看幫我搬著行李入房的白開水先生，再看看我，然後沒頭沒腦地賊賊怪笑了一下，向我說出僅此一處非到不可的地方，就是夫妻樹，我的臉瞬間黯沈下來，麗媽不死心地向我們投來一記狡黠眸光，持續強力推薦。
就這樣，我把夫妻樹排入了第三天的行程裡。
親愛的白開水先生，此刻的你應該非常開心吧。
【圖片選自：阿秀-海邊】
★文章完成：九十七年七月三十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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