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imov 算是少年時喜愛科幻小說的我的<遙遠的夢中偶像>吧。記得國中時訂了一本有點像同人誌的科幻雜誌,那本雜誌大約出了兩三期就停刊了。張系國編的海的死亡、寫的星雲組曲,是當時我的愛書,其中世界對我來說,比昨日之怒更覺血緣親近。
他們總是經常提到艾西莫夫。雖然我收藏了幾本現在早已絕版、那年代熱愛科幻的前輩們翻譯的經典科幻小說,但若問我其中有沒有名著《基地》,我還真答不上來;直到結婚以後,酷愛星際大戰的我先生說星際大戰乃 inspired by 基地三部曲,我也只能半信半疑。
直到 2000 年天下出了正子人,算是我首次確定自己讀了一本艾西莫夫的長篇小說。但是機器人三部曲?還真要到今年,現在,貓頭鷹出版社即將出版《鋼穴》的此時,才首次親睹。
首先我得說艾西莫夫真是萬夫莫敵,這本寫於1952-53年的科幻推理小說,我認為其簡潔流暢、清晰生動的程度,遠高於近代相似類型的小說,因為艾氏不會放任自己耽溺於無關宏旨的旁枝末節,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即便故佈疑陣之處,甚至都能看出艾氏爽朗直快的性情,雖疑有陣但毫不玄虛。
好的推理小說當然刻劃人性,或特寫某種人格/性情;好的科幻小說除了科學與幻想,當然也不能脫離人的範疇。鋼穴的主角,「完美的機器人機.丹尼爾」及「不完美的警探以利亞」,均以帶著暗喻意味的舊約聖經人物為名;以利亞的妻子甚至名叫耶洗別--先知以利亞的大敵人。只能說身為猶太人後裔的無神論者亞西莫夫很幽默啦,雖然自己不信上帝,卻還是將聖經故事視為創作時採用典故的歷史文化寶庫。(先知以利亞、王后耶洗別的故事,請見聖經列王記上16-19章、21章,及列王記下9章)
至於機.丹尼爾,則與聖經中的先知但以理同名;但以理被丟進獅坑裡,饑餓的獅子卻一整晚都不能動他分毫;那種優美的、疏離的、神性的勇敢與平安,正是完美無情緒的機器人的貼切寫真。
鋼穴的故事背景,是一個擁有八十億人口,人滿為患的未來地球;人們對抗資源匱乏的方法,就是限制、分配、及「追求最大效率」。大自然成為奢侈品,因此所有人都必須乖乖住在封閉的城市裡,不再能夠接觸自然的風雨晨昏。
人口爆炸,光靠限制自由及資源分配,恐怕還不足以對抗必然的衰竭危機;於是艾氏首創了這樣一個在危險平衡點上的世界,讓人類從被打開一扇天窗(降臨於人間的「太空城)」的鋼穴開始,慢慢地通過「意識型態的啟蒙與轉變」,向外太空(不再是藍色的天空,而是黝暗深邃的宇宙深處)伸出移民的觸角--移民,暗藏著物種演化的可能;從碳(有機體人類)的型態,轉向碳/鐵型態(有機體人類與機器人的密切聯合)。世界在人類的主宰與操盤之下,有機體不只是依照古老自然的演化律例,向有機的方向繼續演化;還必須依靠「無機體」的機器們,來延續文明的進展。
其中的關鍵是什麼呢?還是信念,理想,或是意識型態。為了對抗機器人文明而激盪產生的一群復古份子,本來緬懷的是古典的地球:有花有草,有天空有雨露,被大地之母承載,流轉著新鮮的空氣。但,艾西莫夫假設:這種對於古典自然懷抱鄉愁的激情與浪漫,其實與勇往直前開創新天地的激情與浪漫,可以是出自同一母體的雙胞胎;或者更該說是住居在同一具身軀之內的雙面人?在「現在」(鋼穴故事所存在的那個現在)這個支點上,「回首向來之處」的人類過往歷史,及「舉目前瞻未知」的人類未來歷史,從對立而靠近、而揉混、然後變身,將要開始互相包容與吞噬的歷程。
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設計,倒還不是曲折的情節或有趣的「因為無感而完美的機器人」。機器人因著機器人三大法則早就安裝在原型正子腦(艾西莫夫稱之為阿西寧正子腦)之中,因此一定是人類「忠誠」的朋友,這是機器人小說中幾乎不會改變的「事實」。
但,最有趣的是以利亞這位不完美的警探。不管他有多少軟弱或怪癖(其實倒也還好,這個人看起來沒什麼特別起眼或古怪),他性格中的「忠誠」卻在書中多次被強調。他忠於職守,忠於「正義」,忠於人類對真相的好奇心與固執意念。這幾個層次,照作者的描繪,機器人能做到的是:他們可以忠於職守;他們可以理解及追求不同層次的正義(機.丹尼爾的正子腦甚至被強化了正義這個價值,好像打了一針正義藥劑,讓他的機器腦浸泡在濃度高於常人的正義溶液之中似的);但他們缺乏對好奇心的理解與同理能力,也無法因為「個人信念的判斷與選擇」而堅持某些行為及價值。
所以以利亞的忠誠性格,可以說是機.丹尼爾的原型之一;如果沒有這兩組一有機一無機的「忠誠」,鋼穴的推理故事及人類未來的推移可能,就無法在這本書裡達到動態平衡的中繼點。
至於忠誠自何而來?試讀本 259 頁有我最喜歡的一段描述。機.丹尼爾對以利亞說:『......你是個很實際的人,以利亞。你對地球的過去沒有浪漫的幻想,只有很健康的興趣。你也不會頑固地死守現今的城市文明。我們覺得,像你這種人就能再度帶領地球人移民其他星球。......你務實的個性非常強烈,甚至不顧顏面。你拒絕相信有人會為了實踐理想而做出超越能力的事,......』
其實艾氏筆端頗具諷刺意味的,不是嗎?我們人類不是老歌誦著「為了理想,血可灑、頭可拋」嗎?但,若是沒有一顆非常實際的腦袋,甚至實際到不相信浪漫激情能有什麼實際行動力--人類在那節骨眼上所面臨的難題,可就真要無解了。
我正好也是一個相信「實際」的力量的人。如果是一種從浪漫激情中慢慢抽芽長大,植根在現實土壤之中吸取任何可能養份而成為一棵樹的那種實際,它的行動能量就更加可敬與可畏。沒有這種初始能量,就沒有任何運動與方向可言。
鋼穴這個故事結束之際,兩個「忠誠又實際」的人形體,手挽著手走了出去。
碳和鐵攜手了,這是機器人二部曲、三部曲的伏筆;也是曙光漸起(從子夜的黑暗中孕育而生,需要耐性與等待的曙光),越推越遠的長鏡頭。
stone
2008/9/8 Mon 3:18am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