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一起出門旅遊,實在是增進感情及互相了解的好方式(至少我家不會在外面鬧翻,還有基本面子和團結度,所以不會演出那種旅行旅到翻臉的家庭戲碼)。
出門中南遊前兩天,我和老夫還吵過一架,因為我們對「朋友」的看法顯然不同。我認為我們人丁單薄,上有高堂父母、下有小孩尚幼,應該好好重視朋友,才能為小孩留退路。他理性上應該知道我是對的,但情感上,因為爭吵的起因牽涉到去年聖誕夜前一天他父親急症送急診的鮮明記憶,可能太過戰慄而有不小的心理壓力,所以無法平息情緒這部份的波瀾。
吵架是人生常有的事,我很快就會煙消雲散,這些年來我先生也向我學到這種不記恨的態度及能力,所以吵完了就結束,不至於影響什麼。
到了去台中那天,我因太早起床、又堅持由我開車到台中,故整一個人累得完全沒勁兒,連幾個成年人(老夫、萬、萬夫、andie)聊了些什麼,都完全 catch 不住,只是一古腦兒地想睡想睡。但,從科博館要去萬家附近吃飯的那段路,因為我們去找台哥大營業點要交費、而有了一段獨處時間可以聊聊(小孩已坐萬家車先走);他帶著不可思議的意外感對我說,你的朋友果然還真是不錯,那我們晚上就借住他們家吧!
這結果雖早在本山人預料之中,但聽該人親口承認,還是不免露出本頭那一號表情的「神秘得意微笑」。
後來我先生越來越喜歡呂萬氏夫婦,大年初一那天更令我下巴掉滿地、派我前去邀呂家四口來我家住一晚。而且竟然連我以前對他口述過的、呂萬氏夫婦讀研究所時即買屋的刻苦勤儉行為,全數記起,並對該二人讚不絕口,讓我不得不努力滿地撿下巴。
我先生在從地震園區回程的車上,用認真帶著惋歎、遺憾、又深感人生還是會發光的夢幻希望表情,對我感歎:原來你的朋友(這時已包括黛氏夫婦在內)是這樣的朋友。原來我的朋友都太 @$(^&$%(我忘記其措辭)了!
這意思是說,他交往的朋友,尤其是成年以後的,都太與利益相關;彼此往還間的「計較」勝於一切,好比武林高手各自較勁,暗中比畫的是:誰都不能讓誰佔走了便宜。我聽了也很感歎,覺得他這輩子也算是辛苦又可憐的,連朋友都交不到肝膽相照、可以不計任何得失簡單招待住一晚的這種朋友。我說:所以囉,你不相信我朋友是真心誠意接受我們在他家叨擾一晚,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你的朋友經驗大概早就已經制約了你對朋友的印象與定義,因此出現了逸出你經驗範圍的例子時,你當然會馬上感到懷疑,自保機制啟動,而充滿不信任感。(真的很可憐。希望他下半輩子可以多交到幾個真正的朋友!)
另外一件事則是,我談起今早我曾寫到的、關於我 2006 年 6-12 月有七個月於網路上消失無蹤的事。我當然不必對老夫說我「在網路上」消失多久,畢竟他從來也不是我的網友。但,我在某一車程中忽然很想告訴他,我們家在暑假期間--應該說是他上一趟三個多月在北京打拼(結果完全無成,因為鬥不過合作同仁中間的一位美國北京人)期間--遭遇過多大的危機。其實去年一年,我是沒仔細紀錄或計算所以不確定精確數據,但老夫恐怕至少有三分之二時間是不在台灣的;我雖然性喜獨立,但獨自一人、帶一個從幼稚園轉小學的孩子、所有生活型態變化的關卡我完全沒有任何奧援能幫助我盡快穩定適應下來,這已經是相當困難的了(尤其對我這種改變作息型態一事會對身心影響甚鉅的人來說)。
危機是在於,我從來、從來不像去年六月之後的那段時間那樣,對「我的國家」這麼強烈深刻地感到絕望。我的家庭、家人、朋友、工作、甚至破爛的經濟狀況,全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國家令我感到絕望。這問題太大了,我在這種絕望中怎麼活得下去?這是那時我最大的困難。
我對老夫說,你真的要感謝你兒子,在那種絕望中只有他天天陪著我、安慰鼓勵我、在我自暴自棄說要跳樓的時候不是說會陪我一起跳、就是說他會太想我希望我別跳。
這種絕望的中止與其慢慢累積至最強度的過程很不相同,可以說是嘎然而止。有一天(應該是一個禮拜三,因為只有禮拜三我會在楊照的節目時間開車去兒子學校)我去接小孩的路上,開了收音機聽已經很久沒聽的 News98 下午一點至兩點的節目;因為主持人換成了楊照,做事蠻需要慣性的我便很久沒動力在那時段開收音機。那天,楊照正好在講義大利的故事,用來激勵慰勉我們台灣人。他前一天已經講過上集(內容太長,分兩天說)。楊照的意思是說,義大利有個比陳水扁爛好幾倍的貪污無恥前總理,義大利人卻照樣可以不管政治、把自己的小生活過得好好的;文學藝術、工藝觀光、運動汽車......等等,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政治並不會成為他們生活與心情的重心;想到時當然罵罵,但沒事又何必想到呢?他說,我們台灣絕對不是沒有前途;但看我們台灣人要不要活出義大利人那種智慧,不要把政治擋在人生前面,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了無生趣。
我聽得真的哈哈大笑起來,這不是直接在對我說話嗎?!一切就此豁然開朗:義大利人做得到,我一向自信我是全世界最優秀人種中的優秀份子,我哪有做不到的道理?!我就不信我不能在台灣過好我的小日子,我就不信我這輩子不能在台灣好好住到老!
跟老夫講到這裏,我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也不禁轉頭向車窗外拭淚。那漫長的五、六個月裏,煎熬了我那麼久的國仇國痛,雖然已經煙消雲散,但想起我那麼大的一場生命危機裏(我數次考慮以流血方式殉國),上帝不但沒有棄我而去,還一直保守看顧,更用了最能整治我頭腦的方式,一棒就把我敲醒。面對我的家人、朋友,我能說什麼呢?我膽戰心驚地回看,自己曾經如此暴烈地想拿我的命和其他人的命來換取我怒氣的排遣。這麼危險!但我仍然走過來了。怎麼可能不激動落淚。
旅途中,我們進行了最流暢的溝通。在靜態生活裏只能濺起小魚躍水般的小水花的,到了流利如水的行旅之中,卻自然湧成高歌的江河。我真慶幸能有這樣一場中南遊,這正是我們家庭、此時此刻所需要的。感謝上帝,感謝我的先生和小孩、我的烏龜和狗;感謝幫忙促成了這次旅行的所有好朋友。
stone
2007/2/20 Tue 12:52pm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