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 -- 普魯斯特
天色微暗。
雨絲緩緩底飄落,無聲的雨貼滿了窗臺。掀開窗簾的一隅,偷偷眺向窗外無盡的視野;蕭瑟的街景伴著一盞孤燈,彷彿感覺到了些微的涼意。這,又是一個孤寂的夜麼?
放下了窗簾,閤上手邊的日記,泡一壺花茶定定神。入秋了,季節的風卻似乎還盤旋在纖纖的思維裡。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日記翻跳了幾頁,幾張紙片飄落了一地;趕緊擱著茶具,彎下身去拾掇,幾個粗獷又帶著點豪氣的字驀地映入眼眶,不禁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下課了,鐘聲叮噹作響,一大群學生從教室裡湧了出來,行色匆匆的模樣彷彿寫在每一張歸心似箭的臉龐上。
連續假期在陰闇的氣氛中翩然來到,臺北頓時成了座空城,就連平日充滿活力與歡笑的校園,此刻也難以令人流連戀棧,在一瞬間都沉寂了下來;學生、上班族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們,如果不是在返家的路上,那麼也一定是約會或看煙火去了。
那麼,我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邊踢著路旁的小石子,一邊暗自想著。我也想要回家呀,我也是有家的,不是嗎。
把右肩上的書包移到左肩,繼續往前走;發覺街上的行人少了,可怎麼連暮色也都顯得沉重起來。等紅燈的時候,不忘仰頭看看天空,那一大片灰濛濛的天,一點兒也看不穿,不免失望底聳了聳肩。
唉,還有多少作業要寫呢?真的不能回家嗎?
說來就嘔,國慶前夕大家都紛紛回家過節去了,咱們宿舍整棟樓大概就只剩我還留在臺北跟忙不完的事情奮鬥了。
沒辦法呀,誰要我人緣太好,大一剛進來這學校就被大家推舉出來當班代,而且一當就當了三年多。遇上這些寶貝同學唷,一堆事沒人做不得已只好往身上攬;瞧我一轉眼都成了大四的老人,可怎麼肩上的擔子還那麼重啊,真是傷腦筋!
唸的是私立學校,什麼資源都無法跟國立大學相比,就連住的問題也難以項背。
校舍明顯的不夠,一到了大三就得搬出來,把空出來的宿舍讓給大一剛進來的學弟妹們;還好學校附近有很多專門出租給學生的套房,設備跟環境也都還過得去。
一年多前,我就跟班上的同學儷雅、迺慧一塊搬了出去。我們三個,連同尚在讀研究所的學姊雲卿,就在學校操場轉角不遠處一棟專門租給我們學校學生住的四層樓公寓落腳;四個人合租了一間二十坪左右的套房,就這樣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走著走著,宿舍已在眼前。才打算掏出書包裡的鑰匙開門,一樓鐵門砰的一聲被打了開來,心裡還在納悶是哪個冒失的傢伙呢!一個高八度的聲音忽然浮了起來。
「啊﹐是雪萍呀!」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拎著大包小包、一副準備衝鋒陷陣模樣的儷雅。
都是老同學了,言談間不免戲謔底揶揄她幾句。
「怎麼啦,瞧妳匆匆忙忙的,歸心似箭呀?還是急著去約會啊?」
她笑而不答,整個人傻愣愣底站著不動。
「好啦,不為難妳了,快點去吧!別讓人久等了……」
儷雅最近似乎墜入情海了,在網路上認識了一個工學院的男生,兩個人一見如故,很談得來的樣子。都到了大四,春天才來敲儷雅的心門,想來也是有趣得緊。這麼一耽擱,大概是要去看完煙火才會回她中壢的家吧,我想。
租處的樓梯間很小,兩個人杵在門口,我還必須側著身才進得去呢。跟儷雅擦身而過,彷彿嗅到了一點兒香氣。呵!這芬芳的滋味,就是戀愛的感覺麼?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爬上了樓,打開門一看,客廳裡果然空盪盪的;平日的人聲鼎沸已遠,只隱約看到雲卿姊的房間裡還透著點光亮。研究生果然是不一樣哦,都放假了還那麼用功,看來自己不努力也不行。
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換了輕便的休閒服,再打書包裡拿出記事本來,先看看有什麼事急著要辦。其實都唸到大四了,課並不多,倒是畢業專題的份量不輕;喔,對了,說到畢業專題,倒是該跟系主任談談畢業展的事了,看看咱們這一屆是不是要隆重舉辦哩,順便找幾家贊助的廠商?嗯,先拿筆記下來,等放完假就跟主任談談!
好啦,畢業展的事就這樣辦,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好像剩下來的都是自己的瑣事;嗯,那先寫專題報告好了。
把擱在床邊的隨身聽拿了過來,隨手挑了一卷錄音帶。我喜歡一邊聽音樂一邊讀書、寫作業,這是從高中就養成的習慣了;聽音樂能讓我做起事來更專心,而且得心應手呢。儘管迺慧跟儷雅笑我是樂癡,我可一點兒都不以為意;試想如果沒了那動人的旋律,還真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呢!
管它今晚的煙火多麼底璀璨,就讓舒伯特陪伴我整夜吧。戴上耳機,按下了Play鍵,開始寫我的作業囉。
糟糕,怎麼過了兩分鐘還沒聽到前奏?拿下了耳機,仔細檢視隨身聽,哎呀,好像是電池沒電了啦。隨身聽很耗電,平常我都是用充電器的,可是今天做實驗時帶去用,似乎就放在學校的實驗室忘記拿回來了……
這,這可怎麼辦才好!今天實驗做得好累唷,懶得再回學校去拿了,也不想還要下樓到便利商店買電池說。嗯,房間裡面一定還有新的電池吧,上次不是才跟迺慧到萬客隆合買了好幾盒,先找找看好了!
奇怪,平常用不著的時候,電池一個一個的散落在抽屜裡,怎麼現在要用就都找不著啦?雲卿姊手邊應該也有才對,可非到必要我不想去打擾她。再找找吧,哎!索性把這張大書桌所有的抽屜都拆了,看看電池會不會是掉到裡面去了?
突然想起前陣子班上同學們迷上了星座這玩意的事,好像全天下的人就只能化約為十二種典型似的,當時我還嗤之以鼻呢!瞧儷雅拿著星座書數落我的個性:處女座的人啊,固執、不服輸……。言猶在耳,如今思及彷彿還真有幾分道理,我竟會為了電池這等微不足道的事而大費周章,想我偏執的個性似乎真的顯露無遺了,呵呵。
房間裡這張杉木書桌,實在是太大了,據說是好久已前的房客留下來;因為整張桌子的質地還不錯,又一直未曾處理掉,結果就被歷代的房客沿用至今。當初和學姊來看房子的時候,也是貪圖這張現成的大書桌,可以放置很多的書刊,所以自個兒才想也不想的就選了這個房間。
可那書桌實在太大太重,也有點斑駁陳舊了;平常要好好整理都不容易,連大抽屜都關不太上去,只能勉強扣上。現在可好,光是卸下兩個旁邊的小抽屜,就花了我一番工夫。
把兩個抽屜擺一旁,好奇底蹲下身來瞄了一眼桌子內部的結構,裡面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咦?大抽屜的後面,似乎有個白白的東西掉下來了!好像是一封信耶,伸長了手進去撿,摸索了半天終於被我撿到了。
拍掉了信封上的灰塵(哇!可見不知放了多久),定睛一看;呀,這是什麼跟什麼嘛!信封上居然寫著「給我的小公主」,信封背面的署名是……仰慕者敬上……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電池沒找著,反倒翻出了封情書,老實說這令我感到始料未及。如果不是因為那粉紅色的信封看起來有些褪色,感覺上有點兒久遠了,我還真會以為是誰在跟我開玩笑呢!
把信封湊到眼前一看,隱隱還聞得到香味呢!嗯,照這個樣子看來,大概是以前住在這邊的學姊玩「小天使與小主人」時所留下來的吧。
不過說也好笑,小天使就小天使嘛,大學生誰沒玩過團康遊戲啊,幹嘛還神秘兮兮的寫什麼仰慕者呢!一邊笑著喃喃自語,一邊好奇底把信封打開……嗯,裡面不會是寫我愛妳吧?
反正好玩嘛,而且上一位房客(好像是外文系畢業的學姊)搬走也一年多了;如果信是她的,趁大家不在偷看一下,滿足學妹我的好奇心,應該是無傷大雅吧。正準備朗聲唸出信的內容,驚愕卻爬滿了整個臉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妳問我,我為什麼要跟妳談感情?」劈頭的這一句話,就是一個排山倒海而來的問號,我跌坐在地板上,彷彿聽得那話語的力度。
啊?這不太像是小天使寫給小主人的信……。
「妳問我為什麼要親妳?如果妳不喜歡,可以告訴我呀!」
這,這可不是遊戲啊!倒像是男、女朋友之間的書信了。趕緊定了定神,再把整封信讀了一遍,裡面提到了兩個名字,可是居然沒有一個是我所熟悉的;如果,這信不是去年那個學姊的,那麼又會是誰的呢?難不成,是更早以前就留下來了麼。
信裡面不知會不會有些蛛絲馬跡呢?到這個時候,什麼電池啊舒伯特的都被拋諸腦後了,我只想趕快找到答案。呃,有了,剛剛好像在信封上有看到落款的時間呢!倘若能夠知道確切的時間,也許還可以推論得出來這信背後的若干秘密。
把放在書桌上的信封隨手抓了過來,仔細的端詳一番,在背面似乎看到了一個用鉛筆寫著的1990字樣。不會吧,如果是西元1990年的話,那不就意味著這信至少有好幾年的歷史了。
一想到無意間居然會發現多年前的東西,不免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忍不住就啊的叫了一聲。接下來,我的雙手不斷底顫抖著,還來不及細細思考,已然發現自己不自覺底動手在拆那個大抽屜了……
假如說一封信就足以掀起一場風暴,那麼我真的不知道多年來隱藏在那如同秘密花園般闇黑抽屜裡層的,又會是什麼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轉頭一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桌子內部實在是太黑了,這樣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啊,乾脆把桌上的檯燈拿下來,照看看裡面還有什麼?
結果,果然不出我意料呀!嗯,還真的是掉了幾張零星的紙頭跟幾封信在裡面;哇,最裡面還有一個滿滿的資料夾呢!現在想想,難怪這個大抽屜總是那麼難關了,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啊;呵呵,儷雅她們每回來我房間時,都還嘖嘖稱奇呢,好笑的是我居然也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東西太多咧!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將這些東西都搬到桌上來一一檢視,輕輕拂去附著在紙張上的灰塵,紛飛的塵埃與思緒啊,彷彿就在這麼一瞬間,一股腦的全都跌進了我那入秋的心房。
把那一張張裁得整齊的便條紙落在一塊兒,紙條上的字跡跟那封信的一模一樣,顯然應該是同一個人寫的吧?
雄渾的筆觸,孤寂的柔情,慢慢佔滿了矇矓的視野。「對不起!對不起!懿玲,是我太在乎妳了……」
「妳說如果我愛妳,就該讓愛自由,讓愛自足於愛……我明白,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給妳看;不是我不懂,我,我只是因為太愛妳啊!我沒有好家世,也沒有俊秀的相貌,我只有妳……如果連妳也放棄了我,我將痛苦得一無所有。」
小小一張便條紙,寫滿了相思的字句,翻過背面,竟然是一段鉛字打印的文章:「胡適無論如何是參與五四自由思想運動的思想家,從今日看來他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他曾說:『自由不是容易得來的。自由有時可以產生流弊,但我決不因自由有流弊,便不主自由。我們還要因此更希望人類能從這種流弊中學得自由的真意義,從此得著更純粹的自由。』……」
再也讀不下去,苦澀的情愛儼然歷歷在目,不禁悲從中來,失落不知不覺爬上心扉。黑漆漆的暗夜裡,竟貧乏得令人找不著一絲希望與光亮;我趴在床沿暗自哭泣,任淚狠狠底濕了心情。
過了許久,才又起身拭去了淚痕(萬一被雲卿姊看到就不好意思了)。收斂了心情,手卻還緊緊抓著那些便條紙。我不禁捫心自問為何動容,我何雪萍不是向來都以理性而自豪麼?
只不過是幾張陳年泛黃的紙條跟一封信罷了,怎麼會如此輕易的把自己弄哭,莫非……莫非真是因為觸景生情?都過了快兩年,難道說凱離我而去的事實,我都還不能接受麼。
那時節呵,凱是不是也這樣趁我不注意,在我的課本裡塞進一張又一張紙條呢?
大一那年的耶誕前夕,一張平凡無奇的紙條躺在我桌上。從左邊翻,一個陌生而帶著點輕率的口吻說著:「同學,我可以追妳嗎?」;從右邊翻呢,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萍最好了,跟妳開個小玩笑,可別生氣唷!」……
在那年少無知的歲月裡,只要一想起凱眨巴眨巴著眼注視我的神情,(萍,我喜歡妳!)我就難以忘卻兩個人恰似天邊彤雲般羞澀的容顏。雖然如今這一切已成往事,凱也不在我的身旁了,但這來時路總是永難忘懷的。
在臺大的癌症病房裡,刺鼻的藥水味並不能嚇走我,枯瘦如柴的凱也不能讓我磨滅了對愛的印象;身為人啊,在面對許多事的時候終究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還記得在病房裡,凱最愛吟李商隱的這首錦瑟,也許因為詩扉裡有我和他的心事吧。雖然發現得不算晚,本身學醫的他還是捱不過病毒的苦苦煎熬與侵犯,在一個和今晚一樣深的夜裡,悄然底閉上了他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凱,終於仍是撒手離我而去。
凱如果地下有知,他是否也會祝福這對前途未卜的學長姊呢?我想,我想會吧。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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