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不該為它慶祝,它擁有與我一樣的年歲,家裡的老房子。它是那麼理所當然地存在著,就像記憶中一條無須辯證、理所當然的回家的路。
從現存僅有的老相簿裡看來的幾幀留影:稻埕上的婚禮,三合院的屋脊,黑白色調的曾經。
後來隨著家族分枝散葉,西式透天厝取代三合院蓋在舊址之上,與我同齡的老房子便是這樣來的。
老房子也有屬於它的慶典嗎?家裡的孩子陸續長大,照片從黑白變為彩色,童年照片裡,一個圓蛋糕有人正吹熄蠟燭,像吹熄時間。倏忽三十年。老房子經過幾次或大或小的修整,從小時候拿鐵盆盛水曝曬於午後的陽光,到現今的瓦斯熱水器;從老舊的塑製軟皮木椅,到現在的白色皮製長方形沙發;從我一疊一落的綠格稿紙,到現在的兩台連結著網路的桌上型電腦;從青春期離家的我,到如今尷尬地住在不合時宜的身體與異鄉,偶爾回家便要被迫接收希冀我快快成家立業的教養條款……這一些,都不能像幻燈片播放,只需一個按轉手勢,就可以回到最初。
回不去。老房子也一樣。它從年輕的歲月開始,靜靜旁觀這個家。我們以油漆粉刷它,拿電鑽鑿穿整修它,為它裝上新的器官,挪移五臟的位置,我們吞吞吐吐、進進出出。許多家人,漸漸像飄離的蒲公英,飛散、降落在新的腹土,只有老房子仍站在原地,靜靜等候每一次春天到來之前,家人以年節的理由來舉行慶祝。時間在結束與開始之間,沒有銜接的焊痕,像一個祕密循環良好的圓。春節,可以就當是老房子的週年慶典嗎?畢竟只有在年夜飯時,家族裡的所有人,無一例外,會回歸、群聚在老房子裡吃喝。
我喜歡那個時刻:一年又別無選擇地接近了尾聲,但我們不帶感傷,以團圓作為舊歲的送別,總是家人們三三兩兩、前門後門地出現,帶著數聲招呼與熟悉的溫暖,一齊加入年夜飯準備工作。誰又胖了一些?誰又高了一些?晚上吃些什麼?今年還會拿出骰子來賭一賭明年的運氣嗎?
心情的胖瘦,天氣的運氣,老房子都看在眼裡。這麼些年來,我突然發現,可以無有改變地,在年夜飯這天,與家人齊聚一堂,進行著一些不怎麼特別的互動,甚至也不拿出心事交換──然而我們的血液那麼融洽,比語言還真實,像是可以被驗證的一些什麼。這種不變,原來是幸福的。
然而今年,我們因故搬遷到鎮上他處的新房子居住。爸爸決定在新房子裡用年夜飯。除夕這天,我們回老房子張貼春聯、祭拜祖先,熟悉的光線溫度氣味,空氣中漫揚著的,是慣常的行程。唯一不同的是,等一切就緒後,大家便要準備回新房子了。黃昏靠近,天色漸灰,鄰厝已經傳來煎煮炒炸的香。我轉身環顧屋子裡的一切,靜景無聲,客廳裡餐桌上樓梯間衛浴室,這閉著眼睛也能摸透的一切,它們將籠罩在黑暗中,無人現身。
老房子在屬於它一年一度的慶祝這天,只獲得了沉默。
趁著離開之前,好像還有一點時間,我於是決定拿起拖把,再好好將地板拖過一回。一遍又一遍地拖著地板,擰乾、換水,又拖過一遍。薄薄的灰塵被剝離了,地板露出舊有的潔亮。感傷是從何而來呢?這是我和老房子的祕密週年慶,畢竟它與我同齡,體內藏有相同的年輪。我亦像是清潔著自己。回不去。那也只好接住改變的事物,往下一程繼續走去。
終於,我拖完了地,按熄了燈。家人們已經在新房子準備好一桌年夜飯。
夜裡,當新歲翩翩來臨,我隻身躺在簇新床褥上,枕下藏著壓歲錢,嗅聞屋裡尚未熟悉的陌生氣息,不禁想像:老房子也會忍不住在夜裡嘆息嗎?
鞭炮聲無預警地在街上燦爛徹響。
閉上雙眼,空氣中只有無以名狀的冰冷。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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