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龔萬輝《隔壁的房間》
馬華作家龔萬輝筆觸如詩,在他第一本(很難被定位的)創作結集中,以記憶為符碼,漫溯童年與青春時光:年幼房間裡安靜緩慢的光影,夢的細節;短暫的戀歌、異城的生活……一切像電影膠卷般緩慢播映著,透過散文式敘事口吻,帶領讀者重返那已逝之境。不過,在被動帶往隔壁房間的路上,忍不住要注意起幾件事。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第一篇〈隱身〉。「隱身」的概念在首篇出現或許並非偶然。「像是側身鑽入了一道自現實硬拗出來的,恰好容身的魔幻隙縫之中」,這樣躬身隱藏著,卻仍不忘叨絮記憶殘篇的敘事者姿態,我猜,正好就是龔萬輝所採取的寫作策略。一點點距離與旁觀,彷彿參與,其實並不;因而他不僅隱身在八仙桌下,也隱身在隔壁房間,隱身在已消逝的1942航道終端、隱身在所有的異境、邊境……
如果我們逆著線索走回,不跟隨他的眼神去看,反而聚焦在他身上,我們又將會看見什麼?房間的隔壁,那個彷彿從未長大的男孩,他念茲在茲不捨得讓往事飛遠的執著,為的是什麼?我無意簡單地將諸如「老靈魂」的概念串連於此,也不想承認單一無經歷革命世代的我們,其實最大的啟蒙總來自平板的身世。在一瞬的生命中,又唯有耽於時間已寫好的戲碼,最花氣力。
時間,總是一去不返的。創作者卻不死心地召喚。無疑地,在筆墨的磚瓦之中,頹圮的可以重建,衰落的可以復原,老死的可以重生,因而我們隨作者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漫遊,感知微妙的發萌,又或者,遇見那樣一種無所事事的寂寞。
這樣的姿態,是聊賴的,沒打算被安慰。虛實之間,有些許像他畫在篇章頁的人物,苦悶的臉,垂擺的手,被咬囓的靈魂方塊。充滿痛苦張力卻又無事人一般靜靜存在著的──這些故事也都投射出這樣的氣味與聲音。
此外,我亦忍不住思考為什麼閱讀龔萬輝,在某些成色之上,卻彷彿在閱讀著台灣的小說家駱以軍?兩者明明有著非常大的成長背景和美學養成的差異。或許是因為《隔壁的房間》裡面,那男性敘述聲音恰好扮演著一樣的,追溯家族父長的眼光?那企圖將血脈裡的我之所從來,以細部分鏡去拍攝、建構、理解;還有,綿密長句的使用,用以鋪陳氛圍而非情節,獨白式的回憶與傾訴,因青春戀人而來的手足無措青春期,道德或非道德的性與死亡,面對死亡的乖謬……這些特質都是近似的。與之不同的是,駱以軍著力經營幾部長篇如《月球姓氏》、《遠方》,以華麗、惡戲、詩意等詭譎重疊的技藝使小說敘事去到一種奇特高度,他回頭書寫《我們》的短篇策略,讀來仍精準、有力,不因篇幅的限制而失去故事的魅力。
以相同的高標來檢驗龔萬輝或許不夠公平,但就當成是一種期盼吧。期盼他在房間的隔壁,不是長居久安。我想像他的世界是一座迷宮,這只是第一個展露的房間,或許他還擁有一條巷子,一方草原,一幢不為人知的鬼屋。或許,此刻他推開窗,窗外有一場突如其來的熱帶雨,可以淋濕他所有慣用的語言與意象。然後他就用其他的工具蓋一座透明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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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Dreamer no.01 (2007)
76cm x 112cm
watercolor, acrylic on canvas
www.got1mag.com/blogs/wanhui.php/2007/03/29/waterco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