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常聽母親不以為然地說父親,「天頂有梯,他嘛欲爬上去。」
因為他總是興致勃勃,什麽地方都想去玩,去看。
有一回來台北,正好碰到士林園藝所開放,帶他去看奇花異卉,再去外雙溪電影
城參觀,讓他大開眼界,一再提醒我,「值得看,好看;下次要媽媽來看。」
下次帶母親去電影文化城,在旁解說的父親仍是那個興致更高昂的人:附有說明文字的,就戴上眼鏡,細心閣讀。他常以自己勇於吸收新知自豪,喊否人最愛說「無知識」,有時再附帶一句台灣俚語,「毋捌字兼無衛生。」他從不知道累,晚上還去電視公司看綜藝節目的錄影呢。
佳家附近的中泰賓館有個小型展覽,我帶父母去看,再從大廳的木雕大象看到後面美麗的庭園。聽說那兒有個豪華的「泰宫套房」,父親要我問問可不可以參觀。明知不可為,我還是心虛地試探,櫃檯人員當然是搖搖頭。於是覷著沒人注意,我帶他們搭電梯上十樓;我也不確知那豪華套房在哪一層,反正這麽繞一圈、窺兩眼,父親比較「甘願」。那年頭,也不是每個人都坐過電梯的。
有一回,也是兩老一起來,父親早已被電視上大同水上樂園的廣告打動,急於去「嘗鮮」。而我,其實不怎么想去;因為下午要上班,一個上午台北、板橋來回太匆忙。何況,那樂園還沒有什么内容。
水上樂園光禿禿,沒有樹;非假日,也冷清清,有些設備根本尚未完工——而居然就開始餐業了!
但既然來了,總不能什麽也不玩,於是決定坐坐雲霄飛車。那時年輕,不知輕
重,沒去想到兩老都已年過六十(後來還知道父親高血壓),更想不到飛車駛得那麽快又落得那麽重!我懷裡才三歲的小兒子嚇得哇哇大哭。更恐怖的是,飛車竟然在半空中被一塊可能是擦軌道或上油的抹布卡住了!工人費了好大的勁爬上來除掉抹布,才把吊在半空中老小四個乘客「救」下來。站在地上後臉色仍蒼白的母親諄諄交代我,「以後你們千萬千萬不要坐這個!」父親其實也嚇著了,嘴裡卻還逞強,「有什麼好驚的!」緩過一口氣了,再追加一句,「真趣味啊。」
十數年後我到澳洲黄金海岸的「海洋世界」,倒也曾不怕死地和兩個旅行團團員一起去坐雲霄飛車。那才真叫雲霄飛車,不僅軌道起起伏伏「盤」得長、「列車」利落呼嘯飛上雲霄,還三百六十度瘋狂翻轉,又驚嚇又刺激;不管東方人西方人,都叫得聲嘶力竭――不叫的話,彷彿心臟不是要爆炸就是跳出口腔。下來時,婆婆說我的臉「青恂恂」。那年我也快五十歲了,我遺傳了父親的好奇,和憨膽。
因為好奇,父親常會受到廣告的誘惑,報上說一種叫做「過濾寶」的新產品,只要裝在水龍頭上,每天早上空腹生飲八大杯濾出來的水,對健康有極大助益云云。小鎮買不到,父親剪寄報紙囑我在台北買。我在大店小店尋找,後來還是直接到廣告上那家進口代理商才買到。
我不會試過那種神奇的水,據當時住在家裡的妹妹說,爸爸每日起床便認真地喝它八大杯;喝得太脹,便認真地在前院後院來回跑步。過不久,爸爸宣稱有效,人為之神清氣爽不少。一向比較務實的媽媽嗤之以鼻,「你爸爸啊,什麽東西給他用了,都會說成仙丹。」妹妹則判斷不是水好,是每天跑步好;何況每天一早「清腸」也很合乎保健之道。
我在台北遥想高而稱頭的父親認真執行的模樣,心裡歡喜,所以從不理會媽媽要我以後別再為他買什麽新產品的叮嚀。事實上,那時正好也是我努力讓自己長胖的日子——雖然以現在的標準來看,當時的我並不瘦。我也是根據報上的廣告,巴巴地去代理商那兒買了一種長肉的藥,叫做「美力吧」。朋友取笑我吃「歐羅肥」(飼豬的);不過,我真的在很短的時間內胖了兩公斤,臉好看多了。
父親最後一次來台北,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遇上寒流來襲,我們生起了火爐。母親很享受爐邊打毛衣,和女兒說說閒話的安逸;父親看完報紙後卻開始不耐,說在屋子裡呆坐,不如回員林。
「這呢愛𨑨迌,幾個月前才去過澎湖和横貫公路。」
「哪毋是我愛𨑨迌,你哪會有機會少年時就去阿里山、關仔嶺!」
然後,媽媽說爸爸愛和人大小聲、輸欲講到赢,有一回一夥人搭火車來台北,大姊夫說從後車站到我們家比較近,爸爸堅持從前站比較近;兩人相持不下,媽媽做公親,說分別搭兩部計程車不就知道了?結果爸爸付的車錢多一點,姊夫笑得很大聲,爸爸則訕訕然。媽媽不只一次提這樁舊事,一方面笑丈人和女婿像囡仔,「鬥一擔」,一方面頗為自己當場想出裁奪的方法而得意。爸爸卻毫無陪媽媽複習的意願;在他,那是敗跡啊。他冷冷地,「這件代誌,你已經講萬百回矣。」媽媽生氣了,「你嘛是有的代誌講了閣講,我攏沒講你,你竟然取締我矣!」聽到「取締」,我和妹妹大笑。媽媽用詞一向有創意,取締、辯駁等等,好像在法庭裡。有人否認了先前說的話,她慣說的是,「他翻口供了。」
父親到底不願浪費時間在屋子裡,妹妹遂陪他上街,逛到遠東百貨公司的超級市場,買了兩包「人造肉」。那東西一年前在新聞裡出現時,他已著令我買過。所謂人造肉,其實就是黃豆做的素食,我們都說不好吃,只有他說好。為了表示自己另有見解吧,或者像母親說的,愛和人作對,「死鴨硬嘴巴」。
這回他買了兩包,說是帶回去給鄰居見識見識,「出去行行咧真好,看中部無的超級市場生做啥物款,總是比關佇厝內較好。」
每想起已走了二十多年的父親,就特别會想到這些芝麻小事。依母親的說法和兒女們的觀察,父親傻,一輩子相信人;為頭家做白工,被倒帳,都堅信人家是迫於無奈;好管閒事,在識字不多的眾多親族間「做頭人」,從編寫族譜到處理祠堂或親人之間的瑣事,起勁過頭,讓母親擔心人家會以為他從中得到好處;熱心(或自以為有公信力)為人排解紛争,嗓門大又欠缺圓柔的技巧,常常兩頭不領情。⋯⋯⋯唉,最會想到父親的時刻,其實是在懊悔自己未經思索,講了太直接、會傷人感情的話,或者反應遲鈍,過很久才「頓悟」人家話中
另有話。那種時刻,就想到母親說過我比較像父親。
幸好,我也遺傳了他的好奇、憨膽,和對人性的信心。
世界在好奇的、對人性有較多信心的人眼中無疑單純美麗得多。
原載二〇〇二年八月八日,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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