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
這個城市終究品嚐到一點寧靜。天黑了,氣溫驟降。窗外挖馬路的卡…卡…聲,一瞬間停了,像是時間被急速凍結所產生的那種寧靜。
寧靜其實是來自一陣騷動之後的休止。也許是上午盡地主之誼陪S 看雍正文物展,在昏暗的故宮展覽室裏,思緒隨著一項項的古物鑽進時間之洪流中拼命的逆行。想像著自己站在雍正皇帝的背後,看他提起毛筆以靈巧的行體書批上紅字:知道了…
2009/12/2
天氣冷了。只要下午沒課,我們會把散步時間提前到午後三點。
你又可以喝熱可可。走過德行東路頂好超市前,鑾提醒我去年常在這家麵包店裏喝簡易的下午茶。好像是冬天比較會讓人想起往事,也許天氣冷我們容易感受到溫暖。
繞過德行東路底轉東山路,最後我們在天母東路7-11門前的戶外座椅,共喝一杯City Coffee、一個義式貝果。
2009/12/3
歌德處在法國大革命影響下的歐洲,人權的激情對歌德的作品完全沒有影響。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會跟著群眾起舞的人。普魯士民族在激情下組織聯盟對抗拿破倫時,他勸威瑪公爵不要參加聯盟,公爵還是參加了…拿破倫攻佔威瑪之後,歌德隨同公爵拜訪拿破倫,當然是為了「談和」…歌德要離開時,拿破倫在他背後說了一句:這個人是一條漢子。
讀過這本《歌德評傳》之後,再回頭重讀湯瑪斯‧曼《綠蒂在威瑪》會更有趣。
2009/12/4
一個人必定要做一個自我主義者,然後才能不變成一個自我主義者。摘自歌德《威廉‧麥斯特》
這段話很像智慧語錄。我一向討厭「語錄」這類的書,因此在舊書攤裏我錯過好幾次《歌德語錄》,我說的《歌德語錄》是歌德晚年身邊的機要秘書艾克曼整理出來的那一本。尼采曾經說過:這是一本德國第一奇書。
我又想起要讀《瞧!這個人》。
2009/12/5
我的日記已經漸漸變成了雜記。
紀德曾經說過:真希望每個作家都能夠留下他一生的雜記、日記、書信…這類平時隨手寫下來的東西。紀德最好奇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雜記,可是沒有。
歌德的雜記幾乎完整的「記錄」下自己的一生,也許「記錄」這兩個字是錯的。應該要反過說:雜記事實上是劇本,他是照著劇本演出他的一生。
2009/12/6
歌德為了一條狗憤而辭去威瑪國家劇院院長職務,結束他37年的公職生涯。
當時有齣法國劇叫《多白黎的狗》,申請在國家劇院演出,這劇精彩之處不是在戲劇情節,而在於一隻捲毛狗熟練的表演。歌德認為這是對古典舞台的褻瀆,拒絕這齣戲在國家劇院上演,然而公爵卻很喜歡這齣戲同意上演。
我很想知道歌德是否把這個事件寫日記裏,他到底會怎麼寫呢?
2009/12/7
在上山的小型公車上,氣氛有點古怪。怎麼說呢?這種氣氛讓我想起一段話: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人會一直活下去,到活膩了為止。
車上都是坐著像我這樣年紀人,有很多熟面孔。他們都是無所事事的退休人士,最近龍瑛宗的小說裏讀到「停年」這兩個字,是日本話退休的意思。這些人就停在這個年齡上,似乎只靠著「養生」這個意志繼續活下去…
2009/12/8
九點多從牙醫診所出來,被拔掉一顆「殘牙」。醫生在健保取藥單上是這麼寫的,我在心裡反覆的念著,殘牙…殘牙…
已經想不起這顆牙齒(它已經消失了還這樣稱呼它),多久以前蛀過,被套上假牙。現在又蛀了,剩下一點殘牙在牙肉裏,只能從醫生的X光片看到一塊白點。醫生說:殘牙要拔掉,爛在裏面不好。
走在暗夜的河堤上,想著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殘」字。
2009/12/9
天黑了,一天的旅程又到了終點。坐在窗台,像一個旅人找到一個落腳處,感恩造物奧妙的安排,讓生命不會被迫地處於連續不斷地旅程。
到了這幾年,我才知道在這小小的終點上,不僅僅只是休息而已,我們可以超脫這個習慣認知的層次。這是造物者給你的自由,你可以把世界顛倒過來,把白天當做夢一樣的虛幻,成為你夜晚創作的材料…
2009/12/10
榮總前的這段路,兩邊種著巨大的老榕樹,枝幹延伸交錯,將馬路裝化成為綠色隧道。樹葉覆蓋成一種完美的天蓬,陽光經過它的濾篩,變成細小光片紛紛撒下來。
騎著腳踏車經過這裡,抬頭看一下這天蓬,也許相對運動的關係,當然樹葉也在愰動,我看的光點是一閃一閃的,在那兒搖搖曳曳。低下頭來感覺有無數的光片飄落在身上。
2009/12/11
時代已變得驚人的短暫;年輕人不再用一生、一代、甚至一個五年來衡量時間,卻是用一年來算。摘自赫塞《哥林沙之夏的回憶》
咖啡店裏開始播放聖誕味的曲子,我原本不太注意這件事。「跨年」兩個字突然從隔壁桌一團混雜的對話中冒出來,我本來還在時間之流中悠閒地飄浮,突然好像頭殼頂到了一條界線,向我索取一張通行證。
2009/12/12
把祖國、教會、政黨視為神聖,卻粗心於自己每天的工作───腐敗就是從這裏開始。摘自赫塞《一本小說的閱讀》
赫塞在這裡說的是一些作家,喜歡把小說的題材引申得太神聖,但是在寫作上工夫卻下得很少。
這段話讓我又想起了歌德,他在威瑪政府從事公職將近四十年,曾經貴為首相,公爵身邊的要人。但是,他寫作的題材跟國家、民族完全無關,而且他的寫作與公職工作幾乎是同時在進行著,兩者在心靈地圖裏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2009/12/13
也許是天氣太美好,孩子們都到戶外奔跑了。圖書館裡冷冷清清,讓我得以利用執班的空檔讀完《美麗的賽登曼太太》。
一個發生在二次大戰波蘭的故事。閤上最後一頁時,我把書緊緊抱在胸口,仰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回想一下故事裏的幾張臉,這需要一點想像力,趁現在故事還在腦海中轉。書中說:這故事叫波蘭。
波蘭的偉大不是他們做了什麼偉大的事,而是他們承受苦難的態度。
2009/12/14
存活下來在一九四五年有如奇蹟般美妙,過了幾年之後就只是想當然耳的事,再過幾年之後只顯得無聊平庸。可怕的不再是戰爭,而是和平,這種平庸的和平…摘自《美麗的賽登曼太太》
人老了,更容易感受到這種平庸,無所事事的平庸。也許,「平庸」才是我們一輩子要對抗敵人。有時候,我還會天真地期待會有一些事情發生,小小的讓我忙一下就好。
2009/12/15
老師把一群學生帶進咖啡店。學生們擠在櫃檯前點餐,我跟在外國老師後面,穿越孩群搶先坐在我專屬的沙發上。老師找一個可以看顧全場的位子坐下,我們幾乎同步地拿出一本小說讀了起來。
這是附近美國學校的學生,也許這是他們的一堂閱讀課,我經常在這裏碰到他們。我們會說這個老師偷懶,因為敦敦教誨才是我們唯一的教學形態。
2009/12/16
J在一家外商藥廠做業務。他說:沒有想到做了二十幾年業務,越來越不知道什麼叫做成就感。雖然競爭很惡劣,我還是勤份的工作,像攀登大山一步一步地達到目標。但似乎缺少了什麼,一種好像是內心自覺性的東西,也許是一種優雅或是高尚這一類的東西吧!我覺得我只是像一隻驢子拖著重物走著而已,至於目標呢,老闆已經算準了,我只要拼著命走就會到達,如果我不夠努力,鞭子就會告訴我…
2009/12/17
氣溫驟降,還加上下了一整天的綿綿細雨,感覺特別的冷。嘉漢說:巴黎下雪了。
望著窗外的雨,好像這一整天都困在冰冰冷冷的雨牢裡。陪W去了一趟頭份,腦子還殘存著玻璃窗上變化多端的雨痕,我經常被一些殘存在腦子裡的影像,拉到很遙遠的地方去,剛發生在眼前的事情一下子變得很遙遠。
在關西休息站的荷花池邊,又想到一趟模糊的旅程…
2009/12/18
鑾在醫院陪Tracy做最後一次的化療。其實,只是連續六次療程的最後一次,醫生說得很清楚,是否要再做一趟療程要看檢測報告才知道。
生大病的人都是靠著前面一盞微微的燭光往前走的。兩週一次的化療,成了我們生活中一種特殊的循環,像是古代城市裏的點燈人,夜晚到了沿著固定的街道一盞接一盞的點燈。這種特殊的循環只是人生的縮影。
2009/12/19
溫度持續下降。
我縮著身子兩手緊抱胸口,窩在窗邊的藤椅上,閉著眼睛有點睡意。然後打個大哈欠,吸進了一大口氧氣,身體抖擻幾下,感覺到一股溫暖,不是身體會發熱的那種溫暖,而是一種舒暢又帶著慵懶的感覺。
臉上的肌肉因為打哈欠而拉伸到極點,回復時吐出一口大氣,臉上肌膚輕緩地滑入即將入睡的鬆弛狀態……
2009/12/20
Anobii上的記錄,我這一年讀了150本書。但是,我卻面臨無法改善的書荒。
你知道嗎?蚱蜢在食物缺乏的時候,會開始群聚轉變成貪得無厭的蝗蟲。我現在的讀書狀態比較像蝗蟲,要找到好機會越來越少,於是開始到處搜索,這邊啃一口那邊啃一口,可是饑餓依舊…我要開始調整。書荒來的時候,就讓它荒蕪。就如尼采說的:這是寫作的時機。
2009/12/22
我的筆記型電腦中毒了,改用嘉漢房間的電腦。
在窗台邊寫日記已經成了我多年來的「習慣」。所謂的「習慣」,意味著唯有這樣做才能進入某種狀態,就像啟開另一個世界的鑰匙。也就是說,習慣是一種脫離現實的狀況,不論世界怎麼變我還是要照著老方式去做,而寫作更是如此。
寫作啟開了一個唯有寫作者才能進入的世界。
2009/12/23
再過幾天我的第55年就結束了。我感覺好像生命要在這個時刻跟我做決算,告訴我:越過這條界線,就是「初老之人」。
到底真正的「老」是什麼?衰老的生命不想要你再給它什麼東西,它也承受不起,甚至連看電視都覺得是個負擔。老媽最近就是這樣子,一種完全停滯的等待狀態,一種生命耗儘的狀態,休息轉成止息,像死的止息。
2009/12/24
圖書館辦了一場親子聖誕派對。我去支援櫃台借還書的例行工作,成了唯一跟這個歡樂活動無關的人。
溫柔的媽媽們輕聲細語地引導孩子「創作」他們的黏土造形。雪人、拐杖糖、小熊、鈴噹、麋鹿…他們似乎沉醉在色彩繽紛的迷你世界裡。
我一直無法跟她們一起融入這種狀態。也許,我想要的不是這種隨手就可以拼湊出來的快樂。
2009/12/25
電腦修好了。系統重置後,回復到最陽春的狀態。
維修人員問我:要順便灌裝什麼應用軟體?我連Office都不需要了,還會需要什麼嗎。年輕人一臉驚訝的看著我,也許想知道一台陽春電腦能幹什麼。最後,他還是警告我:沒有防毒軟體還是很危險的。
我已經習慣以最低限的方式使用電腦,只要有基本的Text檔就可以了。
2009/12/26
我所謂「最低限的方式」,就是使用最少的資源達成自己生活的最佳需求。
我寫了一年的日記大約五萬多個字,儲存在電腦才350K左右,大慨是一、兩張照片的容量大小而已。在電腦裏這微乎其微的記憶體容量,卻幾乎耗盡我一整年的生命。
每天晚上坐在窗台邊攪動腦海裏這一整天經歷的情境,像古代的煉金術,精煉出幾行文字。
2009/12/27
我理解並且贊同赫曼‧布羅赫執拗的重複:發現那些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這是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摘自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我們就被「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給迷注了。在還沒被迷住之前,我一直在涉獵各種領域的「知識」,後來才知道除了可以稱為「知識」的東西之外,還有更迷人的東西。而我無法用一個名詞稱呼它。
2009/12/28
山上要比山下低五度,常常載我下山的楊先生告訴我。
我在小型公車上讀齊格飛《為妳默哀一分鐘》,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的山景,濃霧在更高的山頂上環繞著像木星的雲環,也許沒多久我們的車會穿過那裏。一下子,我又被帶入書中,透過18歲男孩的望遠鏡我在看一場莊嚴悲淒的海葬。想著回家時要告訴鑾:我死後就要像這樣的海葬。
2009/12/29
老爸撿骨那一天,大約是梅雨過後。
我站在墳邊一壟土丘上,看著三位掘墓工人在老爸的墳頂上動土,像朽木般的棺材頂出土時,掘墓工人的動作開始緩慢下來,大慨是怕棺材頂蓋塌陷下去。然而我怕的卻是,翻開棺材蓋的那一剎那。我在腦子裏早就有一幅腐木、枯骨、塵土、爛泥混在一起的預想畫面,告訴自己不必好奇地去看這一幕。
2009/12/30
我很容易無意識地看著任何木工裝潢、修繕或安裝機台進行中的細節動作。前一陣子我在莒哈絲《英國情人》的書中發現克萊爾也是這樣的人,這個行為裏暗藏著一種「偷窺」的欲望,這不是想要知道別人的隱私,而是跟孩童墊著腳尖臉頰靠在玻璃櫥窗上,看麵包師傅做麵包一樣,只是我們已經失去孩童那種純真2的興奮。我們已成了一種潛意識層的習慣。
2009/12/31
一回神,才發現大哥早就已經安穩地坐在隔壁墳墓的矮牆上,看他的自由時報。如果他已經像鐘一樣的坐穩在那裏的話,必定是在看社論,而且他所在的地勢比較低,根本看不到掘墓的工作。弟弟在另一壟土丘上入神地推算報紙上的「數讀」。
我轉過身背對墳墓,看著前方清華大學幾棟雄偉的大樓,心裏想著:人死後留著枯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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