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
她喜歡任性。她是自己書房的主宰,一些書曾讓她感到幸福,一些則令她痛苦……對於書,她也一向不寄望從中獲得平靜。她還記得惹內的作品所造成她生命重大的改變……世間有一種美,美得令人感到疼痛。摘自莫尼克‧朗白《沙灘上的更衣室》
最近書慌的問題還是沒解決。手邊也不是沒有書可以讀,只缺少這種美得令人疼痛的感覺。
2009/10/2
趕著把《鐵鼠之檻》下冊讀完。一本書到了我想「趕著讀」時,表示味道已經嘗膩了。也許只讀過上冊,留著那個味道會比較好。
書後有一篇解說,把艾可《玫瑰的名字》拿來相提並論。他們的同質性就是賣弄過多的學問,最後都免不了無法收尾,整體的感覺會虎頭蛇尾。我在想這類的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會有一種用腦過度的感覺。
2009/10/3
Tracy來家裏養病已經三個星期。她還是維持少量多餐多靜養的生活步調,在無事做的死寂時光中,也顯得忙忙碌碌。以前可以快速解決的「吃喝拉撒睡」這些小事,現在竟然可以讓她忙一整天,連半夜都饒不了她(頻尿)。
昨天回醫院做全身斷層掃描,喝了很多顯影劑,為了排出來得忙著喝水尿尿,又怕補品沒空檔吃,時間得緊湊地安排。
2009/10/4
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生命中有太多地方是靜止的,或者現在回想起來是如此,一種懸而未決的靜止,一種警戒狀態。我們在各自尚未成形的世界裡等待著…摘自約翰‧班維爾《大海》
現在我們老了,生命似乎也正在靜止中,是一種滯留,一種漸漸萎縮的靜止,簡單的說是一種漸凍狀態。對於未來我們已經喪失「無限可能」的推動力。
2009/10/5
今天有一種奇怪的輕飄感…外頭又起風了,可以算是颱著不小的風暴…我向來很容易受到天氣本身以及天氣效應的影響…摘自約翰‧班維爾《大海》。
芭瑪颱風持續滯留在巴士海峽上,於是台北成了暴風雨呼之欲來的天氣。出門的時候,我腦子裏已經預想著:在陽明山上星巴克咖啡店裡的景像。
店裡只有我跟另一位年青人,我們各自佔領窗邊的單人沙發。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這樣的天氣上山,我在想如果不是山上有課,我會樂於冒雨上來嗎?我似乎是一個慣於迂迴曖昧的人…
2009/10/6
在柏拉圖的一段對話中,蘇格拉底指出,哲學家的任務就是「實踐死亡的過程」。哲學家必須讓自己慢慢切斷和現象學世界,也就是「徒具外表的國度」之間的聯繫,並讓思想轉向那個不變的、超驗的永恆國度。摘自布萊恩‧莫頓《黃昏時出發》
我們五十多歲的人,應該去學習這種慢慢死去的生活模式。至少,學著不要去與人爭辯。
2009/10/7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老人。我覺得我愈來愈成熟了。我覺得好像剛開始明白一切。但是這種成熟有什麼用?沒有孕育出什麼,也沒有培養出什麼,就只是這樣消失了。摘自布萊恩‧莫頓《黃昏時出發》
我覺得七十一歲老作家席勒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比較像我們五十多歲人會說的話,對於整個故事的安排,我感覺把席勒設定為五十多歲的人比較適當。
2009/10/8
對於承諾的畏懼,通常就是履行承諾的原因。摘自《黃昏時出發》
今晚鑾在醫院陪Tracy做第一次三天兩夜連續48小時的化療。我們這幾天都在等著醫院的通知,心裡是這樣想著:那就來吧!乾脆一點。可是,中午接到醫院的入院通知,突然我們的心都沉了下去。這段回家療養的平靜日子,像是戰士在出征前守著的那種想讓它永遠靜止的時光。
2009/10/9
鑾不家的夜晚。本來我要寫的是:鑾不在身邊的夜晚。
一個家有它平時你以為可有可無的聲音、光影、味道…,一旦這些突然消失了,你平常以為不讓人干擾獨自一人做的事,現在突然覺得似乎缺少了一個要獨自去做的理由。清晨醒來,少了一個身邊有人的理由,你會突然不知道醒來之後要做什麼。想像平常一樣寫一點東西,似乎也缺少了什麼…
2009/10/10
Tracy化療回來。看起來雖然有點疲憊,不過「元神」並沒有傷到。這一陣子的觀察我已經對她的病癒很有信心。
今天正好是嘉漢去巴黎滿兩年的日子,接到他打回來的電話,鑾似乎特別地興奮。Tracy在電話邊想起了一句法文大聲地念著,鑾把電話轉給她。一下子,我就看到她臉上開始散發榮光,聲音宏量,好像她正在巴黎的街上…
2009/10/11
嘉漢很興奮地告訴我,他終於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讀完。
之前,他認識一個叫植樹的日本人,在巴黎的音樂學院讀作曲理論。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談起這本書,植樹說他已經讀過三遍了,讓嘉漢覺得很羞愧。他手邊只有法文版,讀起來太吃力,於是請我把書寄過去給他。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結構都像是網脈複雜、精巧的蜘蛛網,要讀到最後才能懂。
2009/10/12
我不會用工作這個詞稱呼我做的事。工作這個詞太廣了,太嚴肅了。工人做的叫工作,偉大的人做的也叫工作,至於我們這些卡在中間的人,並沒有一個夠謙卑的詞適合用來形容我們所做的事以及我們做事的方法。摘自約翰‧班維爾《大海》
六點多就出門,在民生社區有一堂小學「晨光時間」的圍棋課。在公車上,突然想起這段話。
2009/10/13
窗外起了風,對面街燈映照在玻璃窗上的樹影在我的眼角邊搖搖愰愰。穿著短袖汗衫坐在窗台邊覺得有點寒意,才意識我似乎對於秋天的渴望有點遲鈍。
搬回台北後,我漸漸地被四週林立的高樓禁錮起來,黃昏時刻幾乎淹沒在下班的人朝中,不會想到夕陽。回到家開了燈,當然也不會想起月亮。一整天,都活在大自然的循環之外。
2009/10/14
Tracy回去她五樓的公寓(要有體力爬樓梯)。鑾從客房出來,笑著說:家裡突然少了一個人覺得有點不習慣。「習慣」這兩個字好微妙,每個民族的文字裏必定有這個字。
記得17世紀英國有位醫生說過:人是因為習慣於活著,久了就不想死了。看來年輕人比較容易自殺的原因,就是他們還沒有習慣於活著太久。
我想能夠意識到「習慣的力量」的人也算是一種悟。
2009/10/15
我正在幫W修一台鬧鐘、一個背包、兩本書,他坐在窗台邊看著花台上零零亂亂的花木。
看了你的日記以為你的花架上一定盛開著花,可是…。那是文字給你的錯覺,我可從來沒有那樣形容過,這株就是香水檸檬,葉子被蝗蟲啃蝕的痕跡還在。向日葵死了,總共開了五朵,長到鳥蛋大就夭折。鳳凰樹種了八年多還沒開花。紫花馬櫻丹開了幾朵…
2009/10/16
W看著散落在小桌上的鬧鐘機件。你怎麼有辦法再把它裝回去,我看你有一種渾然天生的手藝。現在的小鬧鐘才只有五、六個小齒輪,比起小時候,被我拆壞的鬧鐘簡單太多了。當那個發條彈簧瞬間彈開,像爆炸一樣,零件已經散落一地。回過神來,眼前這一幕讓我知道作戰就要開始了,一定要裝回去,腦子裡完全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2009/10/17
記憶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關於搞壞鬧鐘這件事,我的記憶就只到這裏而已,我反覆地把零件裝回去,到了裝發條彈簧時,一下子又彈開來。
我經常作類似的夢,被困在反覆地崩解情境裡,像是:要去上學,我的衣服卻一直套不進去,鞋帶綁了又鬆,出了門又發現沒帶帽子…。我一直困著,沒人摧我、罵我、幫我…。我的記憶到此終止…。
2009/10/18
這是一個明亮、清爽的早晨。初秋經常會有這樣美麗的晨光。
我從昏暗的房間出來,客廳窗台邊散發著一種溫暖、柔和、平靜的氣息,窗外的晨光好像把外面的世界引進屋子裏,向你湧來,你會覺得吸一口長長的氣就可擁有整個世界。
我就在窗台邊,做起了「小書」,是答應要給孩子們的「小小練習簿」,一本跟名片一樣大小的小書。
2009/10/19
他常習慣於搖動裝有生命給予他的經驗之酒的瓶子,於是很快就嘗到浮起來的瓶底酒渣的味道。摘自亨利‧詹姆斯《奉使記》
帶著「小書」上山,哄騙這一群天真的孩子。沉澱在我生命酒瓶底的殘渣,經常會冒出孩童時的乳香味。也許是,因為經常要應付這些孩子的關係。幸好也不是每天面對同一批孩子,讓我有時間搖搖瓶子,找到他們想要的味道。
2009/10/20
老師所說的原創,其實意味著我已鑽研到一個程度了……這仍擺脫不了一個事實:我已走向更孤獨的路。我必須自行探索。摘自嘉漢的部落格
嘉漢在一大堆涂爾幹學派的論著裏發現一位漢學家,並對他的研究論述提出問題,做為碩二的論文題目,指導教授說他的題目很有原創性。原創性是從某一個枝微細節裏鑽進去,像牛頓從蘋果掉來開始…
2009/10/21
Tracy為了療養的各方面考量(包括減輕對我們生活的干擾),最近她採取每個禮拜在我家小住幾天的方式。
她是一個非常「方正」的人,生活上的很多細節需求較高標準的乾淨、規律、正直…。她離開的時候,總是把房間整理得沒有一點匆匆離去的痕跡。
我真的很想教會她:離去的時候,椅子可以自然地歪斜在書桌邊,桌上留著未寫完成的句子…
2009/10/22
我的「書包」…。對,就這樣子稱呼它。看起來絕對不像上班族的公事包,我也不喜歡背在背上的背包,胸膛似乎被束縛著。深色的帆布搭配一點人工皮件,低調素樸的樣子 ,背帶從右肩斜側胸膛到左臀部,習慣性用左手打掀開「書包」,這樣的拿書動作已經用了快半世紀…
我正在用一些從名牌包割下來的皮件,修補我的廉價書包。
2009/10/23
我以自己小小的方式培養我的小小享受。較我一生所有的任何經歷更使我覺得愉快。摘自亨利‧詹姆斯《奉使記》
這一段裏的「我」指的當然是史垂則,一個55歲的老男人。受紐森姆夫人之託到巴黎去,任務是勸說她的兒子回美國接管事業。這樣年紀的男人要不是固執強硬(總是來硬的),就是突然被一些小小的事物迷惑,背叛一切,包括過去的自己…
2009/10/24
咖啡店都應該開在街道的轉角處,有個二樓的視角會更好。
我從二樓的落地窗望著冷冷清清的羅斯福路,外面正在下著細雨。下著雨的假日清晨,都市裏的人不會懂得欣賞冷清、蕭條的美,窗外像是上演一場默劇。
保羅‧奧斯特在《幻影書》裏形容過默劇:默劇根本就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寫詩,在釋夢,在跳一曲精心編排的靈魂之舞。
2009/10/25
在雜書架區裏找到華萊士‧伐利《紀德評傳》,老闆可能看我很久沒有來了,表達最大的善意才賣我20元。這個時代還有誰會想知道紀德的生平。有人買走了,老闆大慨很高興吧!我也很高興。
紀德二十歲開始寫日記,最後一篇是臨終前六天,總共寫了六十二年。臨死當天醫生若望問他,是否感到痛苦。他回答:仍然是理性與非理性之爭。
2009/10/26
下午竹子湖的課,我會先在陽明山的星巴克落腳。
書包裡放著莒哈絲《英國情人》,去比較安靜的地方我會帶不容易讀的書。莒哈絲的小說一向都不容易讀,她的文句看起來都很簡單,但是整個文體卻是藏著很多秘密。也許,莒哈絲自己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她在寫作的時候,也處於跟讀者一樣狀態,對於細節需要,去嚼,去猜,去想。
2009/10/27
出門只帶托爾斯泰《復活》,當然是因為已經夠厚了。讀俄國文學就是要有一點決心,設想出一種自我失蹤的狀態,有好幾個小時身邊只有這本書可以娛樂。
讀這類古典舊書之前,我會隨意翻一翻像是在鑒賞一項古董。出版頁標示著:民國六十七年出版,六十八年再版,定價120元。我花60元買的。如果現在重新出版賣500元,會怎樣……倒閉!
2009/10/28
沒有神秘便沒有詩,……神秘而無詩便是迷信,有詩而無神秘便是散文…摘自托爾斯泰《復活》
所謂文學裏的「神秘」,很難解釋。紀德的小說幾乎是他一生的告白,以一種文學的神秘方式告白。莒哈絲的一生更加神秘,讀完一大本《莒哈絲傳》,你會發現她跟她筆下的女人一樣的神秘。
每個作家有不同的「生命情調」,神秘的味道就不一樣。
2009/10/29
我們本來就有很多機會去挖掘生命中偶然出現的神秘。
小時候,我發現我的兩手掌紋有明顯的不同。我並沒有對掌紋命理發生興趣,而是跟紀德一樣,認為自己的生命有一種二元性的特質,兩者是矛盾的。我常在一些事件上發現這種矛盾,就會聯想到雙手的印記,包括我左右眼嚴重的視差、左邊的酒窩(右邊沒有)。
我現在才懂得紀德努力想達到的和諧是什麼意思:有詩有神秘就是和諧。
2009/10/30
她不需要學習,什麼都不需要學習。她只懂得自己能解釋的東西……我甚至想,她當初怎麼學會了讀書寫字。摘自莒哈絲《英國情人》
我也是屬於這一族類的人。雖然我讀了16年的正式教育,對於課堂上的學習完全沒有影像殘留。每次我跟嘉漢談到一些學術議題時,他會告訴我那位老師說過什麼。而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話語,如果有的話必定跟學術無關。
2009/10/31
我們這族類人的學習是一種偷窺式。既使是正式學校教育,我們也會在心理上轉化成偷窺模式。
Tracy就是那種正式學習型的人。前一陣子,她突然想學游泳,這類型的人就會付鐘點費找教練學習。以前她學羽毛球也是這樣,碰到問題一定會正式登門找專家。而我們通常只是去偷瞄一下而已,而且不會專程去偷瞄,看起來也不是凝神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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