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9/1
我們從榮總出來,穿過振興醫院,沿著磺溪河堤走回家。六點半,天已經黑了,月亮正從烏雲邊鑽出來。後天就是十五,好亮。鑾指著月亮告訴我,手指頭馬上又縮了回去。妳還怕月娘割耳朵嗎?是啊,老祖母的魔咒很難化解。
也許是我們正在陪著Tracy度過難關,這種時刻會覺得彼此更加親密,鑾把手勾在我的彎臂,頭也傾了過來。
2009/9/2
隔壁床病人開刀回來,臉色蒼白,護士交代她要做的幾個動作也懶得做。Tracy特別鄭重地交代鑾:明天我開刀出來,記得幫我打理一下抹抹面霜,看起來很難看的時候提醒我一下…。
我在旁邊聽著,看她臉上還充滿燦爛的笑容。讓我想起傅柯對生命的看法,他非常著迷斯多葛學派的審美信念,他們把生命也看成一種藝術品素材,去雕塑它。
2009/9/3
清晨七點半,目送Tracy進入開刀房,腦中出現剛才那道的彩虹。我告訴Tracy在路上看彩虹時,她微凸的眼睛張大得像蜥蝪那樣,我感覺得到彩虹正在鑽進她的腦子裏,現在彩虹可以跟著她進入開刀房…。
十點多,醫師出來說明開刀順利完成,即將轉入恢復室。下午一點多,回到病房。我直到五點多才回到病房看她,她正在跟疼痛博鬥,但是又顯得氣力微弱。
2009/9/4
傅柯在死亡的前幾年,專注於探討「改寫自我」的議題。1984年近臨生命終結的時候,他以簡潔的文字寫道:我是在了解,透過思考自己的歷史,人們究竟能在多大的程度上,讓思想擺脫它暗中思考的事物,並使它得以用非常規的方式思考。
有一天我們突然被打醒,才看到眼前是一個零亂的生命,驚訝我們怎麼會這樣子對待自己。
2009/9/5
這幾天鑾都在醫院,我得自己煮自己吃。
清炒苦瓜:苦瓜切薄片,滾水燙過撈起。薑、蒜、辣椒切末(薑多一點,辣椒宜少),入鍋大火油炒,放入苦瓜,水少許,鹽適量,起鍋前撒些米酒。
涼拌大黃椒:大黃椒削皮,切條狀滾水燙過(其實生吃又脆又甜,可是我怕寄生蟲),撈起冰鎮可以保持脆度,加醋、醬油即可。
還有炒蒜苗、冬瓜湯。
2009/9/6
上午九點主治醫師來巡房,旁邊跟隨著幾個年青醫師。我很喜歡這種畫面,一邊有長者的風範,正在扮演知識的傳授者,另一邊年輕、恭謹又有活力。「排氣了恭喜……」醫師輕鬆地詢問了幾個簡單的身體狀況後,他開始用醫學術語對年青人解説,像是蘇格拉底對學生說話那樣。
最後醫師才說:組織化驗結果淋巴有感染現象……我們靜默了好久……
2009/9/7
藝術家在他的作品中,應當像上帝在造物時一樣,銷聲匿跡,而又萬能;到處感覺得到,但就是看不見祂。……福婁拜
經常聽到,有人引用不知道哪位作家的論調,說:小說家應該要退出作品之外。對這句過於簡單的話,我一直無法認同,不是退出作品之外,而是完全溶解於作品中,這樣才能像上帝一樣,以渾沌之初的神秘,永世存有。
2009/9/8
我以為向日葵只會在枝幹頂端開一朵大花。
前幾天鑾從醫院打電話來,交待我每天要記得澆花。確實有好幾天沒有澆花,那朵葵花已經枯死了。我還是沒有養成天天澆花的習慣,看來花架上就屬向日葵和紫花馬櫻丹最會吃水,一天沒給水就像是會枯死的樣子。
早上澆水時,赫然發現向日葵一下冒出四顆小花苞,全部都長在上端的葉子旁(一片葉子一朵花苞)。
2009/9/9
七年前退休搬回台北,我把套房的浴室改成簡易衣櫥(馬桶和洗臉台仍然可用),後來衣櫥做好了,它就變成儲藏室。前幾天我把它拆除,恢復完整的浴室功能,這間套房準備給Tracy出院後在這裏靜養一陣子。
嘉漢去巴黎讀書後,這間套房就空著,我偶爾會進去在書架前流連。它算是我的小小圖書館,買回來還沒準備看的書就先儲放在這裡…
2009/9/10
Tracy恢復得很好,看情形這一、兩天就會出院。
隨著在醫院照護病人的步調:醫師固定的巡房,護士輪班量體溫、測血壓、給藥,吃的喝的拉的、打進去的流出來的,這一切的物質都要經過計量。生活有如湯瑪斯‧曼《魔山》裡對時間的描述,沒多久你就被這種規律的時間慣性完全擒著了。
我突然才意識要趕緊清理房間,它還維持著嘉漢匆匆出國整裡行囊時留下來的痕跡。
2009/9/11
我寫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寫「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摘自阿默斯‧奧茲《我的米海爾》
我的窗台邊……,當我寫下這五個字時,在心裏又默念了好幾次。生命中到底有多少事物,可以用「我的…」來稱呼,一個你完全獨有、專屬的事物,就像你說:我的性格那樣。不!有些人對自己的性格也沒有這種「獨有」的感覺。
我的窗台邊有三個書架。所謂的「窗台邊」指的是我頭頂上兩盞投射燈所照射的範圍,正好就高架木板區。
2009/9/12
木板區才只有兩坪多(長3.9米,寬2.2米),一半屬於陽台,另一半屬客廳。兩張藤椅相對靠在窗台邊,中間是橢圓形玻璃桌面的小矮桌,每天就在這裏寫日記。我的藤椅右側放了一個方形的竹編籃子,襯著已經退色的花布套,裏面擺著隨手的雜物,鑰匙、手機、文具、指甲剪、藥膏…竹籃旁邊就是小書架,只能擺十幾本書,都是我正在讀的書。
2009/9/13
另一個書櫃在小佛桌旁,本來是相當古典的CD櫃(有玻璃門),我把它改裝成小書櫃,正好只能擺外文小說(容量只有四十幾本),我很喜歡這種恰恰好的組合。第三個書櫃在我坐椅右後方,也是小櫃子只能擺志文版大小的書。
我喜歡這種以小型家俱拼湊出來的居家風格。一整面靠牆的宏偉大書架,感覺有點太張揚,也像是一座牢房…
2009/9/14
米海爾教孩子在結束談話之際要說『我說完了』。他自己回答問題後,有時也用這句話。摘自阿默斯‧奧茲《我的米海爾》
前幾天,我在清理嘉漢的房間時,在抽屜裡子找到他三歲多時的錄音帶,當時我就是告訴他結束之際要說『我說完了』。整卷錄音帶裏他都在跟我玩『我說完了』的遊戲。你知道嗎?從孩子口中說出『我說完了』,有多麼的好聽…
2009/9/15
Tracy出院了,我們讓她住在嘉漢房間,鑾就近照料她,還有後續化療的考驗等著她。這幾天的飲食我們也都配合她,清淡、低纖。多種食材混合、滾煮稀爛。少量多餐、細嚼慢嚥。鑾說這就像家裏有個剛斷奶的嬰兒一樣,要讓她的胃腸初試人間的食物。這三天來的調養,她的精神已經好很多了,正在享讀我借給她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2009/9/16
清晨六點,差不多是破曉時刻。坐在窗台邊讀莫里斯‧克萊因《數學--確定性的失落》,這是一本數學的思想發展史,我是想利用這用這時段,做一些有別於平常做的事,也許從讀一些思想方面的書開始。
樓下109巷賣菜的攤子開始活動起來,城市的破曉與鄉村不同,也許「破曉」兩字只適用於鄉村,而城市應該稱作「甦醒」,甦醒是承諾這一天工作的開始。
2009/9/17
午後三點多,我們都睡了一覺醒來。沒有人要坐在客廳的沙發,我搬了一張椅子過來,三個人一起坐在窗台邊。
鑾給Tracy一小杯現打的果汁,我們喝的是咖啡,小甜點是健康廚房的紅豆餅。話題總是會轉到嘉漢的巴黎,巴黎我們共同嚮往的天堂,但是只能一個人去,我們好像在討論一個家族的未來,元老們都把希望放在一個年輕的英雄身上。
2009/9/18
帶老媽去看台大心臟科門診。前一陣子,老媽感染H1N1新流感,病癒之後一些平時控制在安全範圍內的老毛病又開始搞怪。
她的老毛病本來就很多,你想得到的老人家的毛病她都有,這幾年我們已經學會不必那麼追根究底的去處理她的病,只要把她當成一部老機器,讓她的生活步調慢下來,老毛病漸漸也成了機器功能運作的一部份。
2009/9/19
嘉漢說:馬塞爾‧傅尼葉教授已經在他碩二的入學許可書上簽字。研究的主題還是涂爾幹學派,他從碩一就設定這個方向。
我很訝異他對於研究的主題掌握得如此精準又快速。退伍之後的第五天就匆匆出國,當時我問過他,他從未提過涂爾幹這個名字,也許提了我卻完全不懂。看他行李箱裏除了法文字典,沒有一本學術書籍(那時我心裏確實有點擔心)。我不知道他怎麼開始的。
2009/9/20
社會必須要重新意識到它有機的一體性…,我想社會學是比其它的科學更能夠重建這些觀念的科學。…………涂爾幹
嘉漢寄給我ㄧ篇有關涂爾幹研究的文章,這是從他指導教授傅尼葉的著作裏翻譯出來的。他準備用四個月的時間來翻譯這本書,同時也跟國內出版商開始接洽。我告訴他:不必急,如果是值得翻譯的東西,就專心地翻譯。
2009/9/21
道德教育與道德科學:這兩者乃是使涂爾幹獻身的雙重「任務」,這任務要做的是設計構想一個新的道德(世俗、去宗教性的),全力發展一門關於道德與德行的新的實證科學。 馬塞爾‧傅尼葉
我現在才知道嘉漢要研究是一門,具崇高理想性與實務科學結合的艱巨工程像柏拉圖的理想國。
一個父親開始崇拜他的兒子時,才是一個真的父親。
2009/9/22
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的。莎士比亞《馬克白》
Tracy到家裏來療養已經一個禮拜多。剛回來那幾天,鑾緊張兮兮地像是面對初生嬰兒,幾天後自然也習慣了。我倒是覺得她多了一個人陪伴。晚餐後,我們還是出去散步,只是把散步時間縮短,鑾固定會買一小塊海棉蛋糕回來,給她當小點心吃。之後她們看電視聊天,我獨自在窗台邊寫日記。十點我們就上床睡得好好的。
2009/9/23
我從不冒險越過會使他當真動怒的界線,但卻喜歡在危險的邊緣上試試我的身手。在既不忽略表示尊敬的每一個細節,又謹守我的身份應有的規矩的同時,仍舊毫不畏懼或者拘束地跟他分庭抗禮互相辯論,這使我們雙方都感到愜意。摘自夏綠蒂‧勃朗特《簡愛》
意外地發現《簡愛》是一本好書,女主角簡愛的性格塑造非常成功,也許是自傳體小說的關係。夏綠蒂曾經說過,奧斯汀《傲慢與偏見》將不會成為偉大的作品,因為沒有詩意。我認同夏綠蒂的這一段評論。
2009/9/24
鑾把嘉漢的電話轉給我。她很會聊一些生活上的小細節。而我,從他上大學之後,總是對他正在學習的東西感到好奇,至少我想知道一點概論層的知識。
我問他:涂爾幹在歷史上定位如何?他告訴我,馬克思、涂爾幹、韋伯是古典社會學的三大支柱。哇!有兩個是猶太人,我驚訝了一下。原來這三位大師在高中的社會科課本裏就提到了。
2009/9/25
我們都不知道從那一個時刻開始,孩子已經一點一滴地超越我們。
我高中時的數學老師,有一次在課堂上突然提起非歐氏幾何學,讓我對數學有一種神秘、奧妙像黑洞一樣的吸引力。原來這位郭老師正在跟著讀數學系的女兒一起學非歐氏幾何學,我看到他說這段話時,臉上燦爛的笑容,我敢說同時跟我聽這堂課的同學,沒有人還記得這一幕…
2009/9/26
其實,這位數學老師才小學畢業。
從日據時代到國民政府時代,他必須知克服很多的障礙,以資格考的方式取得高中數學老師的資格。我們那一年正好又實施新數學教育,他是一個完全自學的人,因此對於這種改變反而比其他老師適應得更好。我高二的數學老師就適應得不太好,他總是懷念舊數學,老是喜歡出一些刁鑽的題目考我們。
2009/9/27
總有人在小時候會很想要某一樣東西,不知為什麼就非要不可、非做不可。…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我也只能回答,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有趣的是,那時的偶然事件,卻漸漸發展、開出美麗的花來。摘自河合隼雄《繪本中的音與歌》
他輕輕重複著貝多芬的旋律「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我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托馬斯。
2009/9/28
山上的課改到週一課後的時段,我比較喜歡這樣的安排。下山時夜幕正在低垂,坐在校門口前馬路邊的欄杆上,旁邊有個饒舌的學生陪伴,校長吩咐他下課要跟著我等公車。套一句同學們的說法:他的話都是吹牛的。
他拿出防蚊劑問我要不要噴,那時正在下毛毛雨,對著天空噴了幾下,我聞道濃濃的香茅味。
爸爸說:對著天空噴防蚊劑,雨就會停止下來…
2009/9/29
終於借到《鐵鼠之檻》(下冊)。圖書館提供預約的功能,這一類熱門的書就一直在外流浪,無法回到書架上。K經常取笑我,你就上個網預約自然就會輪到你,又不是叫你站在那裏排隊。我說不出來為什麼拒絕使用這種服務,也許我還是認為預約是一種排隊。
下午突然想起要去圖書館,還沒有走到架櫃前,我似乎就預感到它會出現…
2009/9/30
悶了一整天,終於下雨了。
小蚱蜢一動也不動地蹲在香水檸檬的葉子上,正好碰上了大雨。翅膀淋濕了,看起來有點縮頭縮腳的模樣,頭上的兩根黃色觸鬚彎彎垂垂的顯得軟弱無力,我甚至發現它的眼神有點無奈。有位生物專家告訴我,蚱蜢是獨來獨往的,不會貪吃。只有當獨自覓食發生困難時,它們自然群聚起來,轉變成蝗蟲橫掃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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