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
老媽最近常跟她的記憶搏鬥。
有時候,她覺得除了我們三兄弟,似乎還有其它兒子被她遺忘掉。她困惑地問我,像是一個離家幾十年的人,想不來起原來家裏有那些人。也許確實如此,我們都已經另組家庭二十多年,大部份的時間我們都不在她身邊。現在也只有我們出現在她眼時,她模糊記憶才會被喚醒,但是太模糊了,似乎遺漏什麼。
2009/1/2
除了在孤獨中休息,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我認為跟別人在一塊簡直等於在做事……我跟人見面之後就需要休習,照我的習慣就是需要孤獨。摘自車爾尼雪夫斯基《怎麼辦》
連續假日免不了會有聚會,大部份都是接受邀請。社交對我來說比做事還累,因此我從未主動去擴展我的社交圈,接受邀請是站在主動的角色,不喜歡的話還可以婉拒。
2009/1/3
昨天在聚會中,我們談起幾個姪甥輩的孩子,我和鑾總是稱讚比較節檢、老實的孩子。在座的一位長輩卻對我們讚賞的孩子起了厭惡心,說這樣的孩子以後會成為吝嗇鬼、沒人緣、社會性不佳之類的評論。現在所謂的社會性佳,其實是就一種很嚴重的媚俗,是一種對自己思想責任的讓步。如此一來,所謂社會性佳的人實際上反是弱者。
2009/1/4
你變得完全不像了……好像有個魔法師用魔杖點了你一下……哪裏是什麼魔法師!是生活,是生活在改變人……不……我永遠不能同意你那種看法,認為生活有權利要求我們做出這樣的犧牲。只有把生活中粗野平凡的一面完全拋掉的人,才有可能得到美滿和幸福的生活。摘自奧若什科娃《涅曼河畔》
或許,我應該婉拒今天的聚會(生活對我們的一種要求)。
2009/1/6
前一陣子,決定把早上的時間空下來,準備開始進入另一階段的寫作(除了短文日記以外)。
空了一個星期開始覺得不安,其實那個星期也只是多讀了一點書。圖書館又在這個時候需要我的幫忙,我的不安突然有個巧妙的藉口,像是一個不想上學的孩子,想著想著就發現自己感冒了。這種感冒必定是輕微的,然而待在家裏又開始覺得不安……
2009/1/7
對待群眾,如果你是激起他們想要有的情感,而不激起他們應該有的情感。那就是一種錯誤的讓步。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公益團體裏有很多熱誠的志工。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份熱誠也許只是一種高尚的虛榮心。每次跟他們在一起,就會發現隨時都有人不自主地在激發情感。我對這樣的氣氛很敏感,自己找個理由閃一邊去。
2009/1/8
清晨六點半,我就出門趕著咖啡店開門那一刻踏進去,在溫暖的鹵素燈下,吃早餐讀一本十九世記的小說(這陣子我迷上了光復書局出版的珍本世界名著)。九點準時,在圖書館值班,這算是一項工作。只是我喜歡把工作,當成一幅畫把它裱幀起來。如果從家裏直接去工作,工作就像一幅沒有裱幀過的畫布而已,裱幀才是我真正的工作。
2009/1/9
最近我對出版的新書完全沒有興趣,因為我迷上了光復書局出版的珍本世界名著,這個叢集共100冊。以19世紀後半葉的寫實小說為主,大慨都是40~50萬字的長篇小說,我挑的都是那些沒有聽說過的作家,或是波蘭、葡萄牙、匈牙利…這類冷門國家,挑了歌德《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是因為這本太罕見。似乎罕見的小說更好看。
2009/1/10
坐在窗台邊,看著外面寒冷的夜,好像寒冷是可以用眼看得到的東西。我說所有的感覺甚至包括回憶,都是從瞳孔進出的,既使你閉上還是可以看到東西。還有我們做夢的時候,也是用眼睛看的,連盲人都說他們在做夢的時候看到什麼東西。
寒冷是一種特別的記憶,我們在溫暖的燈光下,把自己裹得暖暖的,看著窗外的:暗。靜。緩……
2009/1/11
我抱著一疊書正在上架,屁股後跟著一個小女孩。我把書推架子裏時,她就會說:這本我看過。妳幾年級了,幫我把這本放到隔壁的架子。三年級。妳應該到小說區去讀文字書。字太多讀得好累……
後來,我告訴孩子的媽:妳的女兒太聰明,可是停在繪本的階段太久了。讀繪本很快樂、很輕鬆,這種狀態停留越久讀文字書的障礙越大……
2009/1/12
啊,青春,青春,你什麼都不在乎…連憂愁也給你安慰,連悲哀也給你幫助…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時時刻刻的飛走…也許你魅力的整個秘密……正在於我們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子…摘自屠格涅夫《初戀》
這段文字我反覆讀了好幾遍,想起嘉漢在部落格寫的這篇「打包 --- 寫在零八年末」。青春~~憂愁~~悲哀~~魅力~~秘密~~美好的浪子……
2009/1/13
忘記是一種緩慢硬化的過程,終究都會變成土灰色的化石,這就是所謂的記憶。
我們頂著凜冽的北風,在忠誠路上散步。寒冷會掀起人們腦蓋底下的記憶,尤其是接近過年的記憶。鑾說:奇怪,人老了反而只記得小時候的冬天,大家擠在通舖裏互相取暖的日子。
也許人需要經過忘記這種硬化的過程,才能夠讓記憶確實成形,像是一尊雕像……
2009/1/14
我是一個靈與肉不協調的人。譬如說:就靈而言,我是個浪子。但是,我生理本質卻又像植物一樣,不能適應隨時移動的環境。這幾年,我才知道很多小說家都是這種特質的人,普魯斯特不也都是待在房間裏,連窗簾都不喜歡拉開。
生命總是會自己找到一種平衡。讓靈與肉保持在一種不協調平衡,肉體不會做的事情,靈魂就強著去做……
2009/1/15
打個電給S告訴她明天值完班,就到她們山上的小學去看看。她們希望我下學期能到那裡教孩子圍棋,我什麼條件都沒問就答應了。我正在讀歌德《維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想著山上的小學、山野間的孩子,像維廉漫遊在小山城裏,這裏的孩子很自然,每種活動他們都想嘗試一下,彷彿一切手藝都很好學。我想圍棋也算是一種手藝。
2009/1/16
過年之後,我之前所說的預感將會「實現」,用「實現」兩個字覺得很不恰當。也許,說是一種導向。
當我覺得需要改變的時候,就像我們本來在大河裏划船,划了很久只是到一些你經常去的地方。有一天你累了,你就把槳收起來,讓流水帶著你走,你一路看著,看到有趣地方你才划幾下槳靠過,在幾次驚訝之下,你有了新的落腳處。
2009/1/17
在過五、六年後,我就60歲了,還能過著現在的生活形態嗎?我的意思是說:一個60歲的老人在幼稚園裏教孩子下圍棋。這個畫面讓我想起小學時的國語課本一篇《老萊子》的插圖,一個老頭子穿著紅花布的古裝戲服,身上背鼓手舞足蹈地表演滑稽的歌舞,臉上表情像小丑……40幾年了,這張滑稽的插圖竟然還在我腦子裏作祟。
2009/1/18
消費劵看起來簡直就像玩具鈔,這個舉國宣揚刺激經濟的大政策,在我打開紅包袋那一剎那,成了孩子久玩不膩的大富翁遊戲。
告訴你,那些大喊用消費刺激經濟的人,都是想把你口袋的錢掏光的人,不要相信這套理論。花錢會變窮才是真理。你去看看郝廣才《一塊披薩,一塊錢》這本兒童繪本,所謂的經濟就是像這個可笑的故事一樣。
2009/1/19
一個美人兒要是泰然自若、孜孜不倦地做自己的手工,裝出旁若無人的樣子,往往會引起週圍的人默默的不快。但是,稍過片刻,只要她說一句話,抬頭看別人一眼,她就會又回到眾人中間,重新受到人們的歡迎。摘自《維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
在這本小說裏,像這樣高雅人物的描寫相當的多,我因此而著迷,希望眼前就有這樣的人。
2009/1/20
凡是能夠解放我們的思想,而又不賦與我們自制能力的東西,都是有害的。摘自歌德《維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
《維廉‧麥斯特》已經成了我心目中最偉大的書。一個人到了中年以後,能有幸讀這本書,又驗證了你前半生所建立的思想中心,跟書中所談到的,起了一陣共鳴,你一輩子的疑問似乎就得到解答,可以自在地繞著這中心轉。
2009/1/21
過年前的最後一堂課在江子翠站附近。
窩在星巴克那一張幾乎是我專用的單人沙發裏,迷迷糊湖地讀完《維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對於這類偉大的書我沒有辦法很明白的一口氣讀完,我會似懂非懂地讀完,知道整本書的輪廓,就像學習一門困難的學問一樣,剛開始不要太注重細節的演練,先處於一種完全被籠罩的狀態,在雲霧中練習想像……
2009/1/22
我在翻找3M的膠帶,卻找到了一本繪本《書的手藝人》。
「如果這本書很重要,那就到Relieur先生那裡去試試看吧!」「Relieur是書的醫生嗎?」。我一頁一頁地翻,小女孩心愛的植物圖鑑散了,她要去找書醫…走過塞河路邊的書攤…看到Relieur…我興奮地看了工作室…
Relieur法文的意思是「再一次重新裝訂」,也用來形容修補舊書的人。
2009/1/23
被囚禁的鳥:
過年這樣的長假,對我無異疑是一種囚禁,囚禁在親戚朋友環繞起來的一堵高牆內。
平常的日子我獨來獨往自由慣了,譬如說你躲在咖啡店裏,全世界的人都找不你,我說這就像是一種在飛翔的感覺。這種感覺對那些「在地上爬的人」來講是無法理解的,我所謂的「在地上爬的人」是指那些喜歡社交、熱愛人群的人。
2009/1/24
「你為什麼不願意禱告?你覺得害臊嗎?」我確實覺得害臊,但是我不能這樣說,我這話真正的含義,卻也不是她所理解的那樣…不是那種在人前感覺到羞恥的情況…我是對自己覺得害臊,我聽不得自己的禱告聲,而且以後也永遠沒有能夠在僻靜無人的地方高聲禱告。摘自凱勒《綠衣亨利》
讓我想起莒哈絲《如歌的中板》那位學鋼琴的男孩。
2009/1/25
除夕的早晨,我獨自坐在窗台邊聽著樓下市集菜販急促的反覆的叫賣聲。
昨天,已經把家裡徹底地打掃過,掛在牆面的咖啡杯、裝飾物恢復了它原本閃亮的光澤。這些我當年欣喜若狂買下來的裝飾品,現在似乎閃著兩顆亮晶晶的眼珠子看我,求我不要拋棄它。
也許,這個家現在對我而言,太大了,我只習慣窩身窗台這一角。
2009/1/26
過年這一天的日記最難寫,也許,寫參考去年日記即可。我還是站在淨光寺的前廊上眺望山下籠罩在雨霧中的天母社區。
鑾在跟幾個每年才在這裡碰一次面的遠房親戚聊天,我不太會應付這樣的場面,鑾可以把去年知道的事再接續下,她還記得那個孩子去年上什麼學校,那個還今年該當兵了…我的腦子比較抽象,記不住這些具體的東西。
2009/1/27
最微不足道的成功是不是都需要自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意圖,然後發動自己那以天才自居的全部機器,作為深厚的基礎…摘自凱勒《綠衣亨利》
歌德的《維廉‧麥斯特》從動筆到完成整整延續了 52年之久。凱勒讀了《維廉‧麥斯特》之後,他看到了歌德的意圖,也以此意圖,花31年寫了《綠衣亨利》,我也隱約感受到那相同的意圖。
2009/1/28
我無法明確地寫出歌德寫《維廉‧麥斯特》的意圖,一個可以持續52年的意圖。《漫遊時代》其實是他死後才被發現的,也就是說,他認為這本小說還沒有完成,他的意圖還持續著…
我認為歌德是最幸福、完美的人,也就是說他是上帝的傑作。而他想把這傑作的製造過程、配方、條件,包括創作者的意圖都寫出來,像是為上帝而寫的。
2009/1/29
我們從榮總的後山鑽入山洞直通陽明大學,再攀上軍艦岩。鑾問我還記得,通往新北投的山路嗎?好像是從陳濟棠墓下來就是奇岩路,走一小段路就是溫泉路。
將近兩年沒有走過這段路,我們一邊走著一邊把腦子裏兩年前的圖像找來,圖像本來是模糊的,看著眼前的實景,語言開始結合記憶與實景,模糊的記憶好像自然的就修補了來…
2009/1/30
想起答應孩子過年後的第一堂課送他們一張七路棋盤。我教過他們把小棋盤藏在書本裏,身上帶著幾顆棋子,隨時可以變出一套棋具來,讓朋友驚奇又羨慕。
歌德《維廉‧麥斯特》談到很多手工藝的研習情境,手藝好的人可以動手做自己生活上所有需要的東西,我很喜歡他的描述。我喜歡給孩子們我自己做的東西,還要搭配一段小故事。
2009/1/31
姊夫開車載老媽到家裏來。我扶著她坐下,坐定後她開始對客廳的擺置仔細審視一下,臉部露出一種突然記起什麼重要事物的微笑。我靠在她的耳邊問:上個月你來過,還記得嗎?她點點頭,笑得更燦爛。
聽說健忘症的人首先是忘了名詞,腦子裏的圖像因為欠缺名詞的標示而亂成一通。老媽最近比較常來,慢慢地把這些影像重新標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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