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4/1
這故事裏暗伏著一股力量。原始的版本可能不是這樣,而是我現在腦子裏,透過修補精靈模糊的影像順筆寫出的。修補精靈抓到了這一股力量,引渡我回到過去的時空縫隙裏,只有找到時空的縫隙,才能像《回到未來》電影一樣,在間隙裏找到一條通道,聯繫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故事就可以順筆地串接,50歲,我想起的遠方城市。
2005/4/2
辭去圖書館工作,正好師父生病住院,鑾下班後就到醫院探病。每天一大早鑾會交代幾件家事讓我做,不外乎洗衣、打掃、澆花、買菜、繳款之類的事。除此之外,一個人在家裏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像蒲公英棉絮狀的種子飄出來一樣的輕盈。
不過,你要懂得斟酌,要多少的自由,才能穫得認真思考的權利。是啊!這幾天覺得有點懶散。
2005/4/3
尚看著裝在塑膠袋裏的黑褐色小石頭,有米粒那麼大,差不多一、二十顆。就是因為身上這些石頭,岳母才出家的,在鑾和Tracy面前,尚沒有把這個念頭說出來。
師父交代Tracy把這些石頭拿去放生,讓你有福氣看最後一眼,鑾說著就把塑膠袋交給Tracy。師父說這些石頭在她身上住了將近40年,是有生命的,讓它去吧!原來如此。
2005/4/4
師父16年前出家,法名信誠。從沒有在哪一間寺廟了待過一年,引渡她的是一位在石碇鄉崁腳山裏的老師父,幫她剃完渡沒多久就過世了。老師父說過等她等了二十幾年,寺廟裏的其他師父也聽過這樣的話,老師父一過世,廟裏的傳言就滿天飛。
處理老師父的後事她盡心盡力,她覺得老師父就是等著她來處理這件事。
尚腦子裏又浮現模糊往事。
2005/4/5
信誠師躺在床上點點頭,尚知道她的意思也點點頭。她一向認為這個唯一的女婿是家裏最有佛性的人,有很多決定需要他支持。但要付之行動的時候,她會叫這個沒出嫁的女兒Tracy去做,她是最忠誠的護法,會出錢又出力毫不打折地做。
本來Tracy想把石頭留下來當紀念的,尚對她的想法有一絲憐惜的感動,這份憐惜就卡在師父與她之間。
2005/4/6
尚看著躺在床上的信誠師,發現她的臉浮現一種從未有的安祥。給人安祥的感覺是他對出家人嚴苛的期待,他知道信誠師現在臉的安祥是暫時的,等這段療養期過了,回到往常的生活就會慢慢消失,他有過這樣的經驗。不是每個病人都能夠領受這段療養期的安祥,有些人急急忙忙就回復往常的處事狀態,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麼叫安祥。
2005/4/7
床就靠在窗戶邊,明亮的晨光把信誠的臉照得光鮮紅潤,淺藍色的被單顯得特別潔白純淨。這裏是尚的工作室,床腳的另一面牆有張兩米多的長桌,是工作桌兼書桌,牆上掛滿著工具。現在工作桌上放置的是信誠師的保溫杯、念珠、經書、藥物、療養品之類的日常用品,整體而言房間明亮潔淨,牆上掛著的工具又添加了一種特殊的力量與風格。
2005/4/8
床是由一張架釘在牆壁上的長條椅和兩張活動的小長條椅拼組成,這些都是尚用松木條釘做成的,裏面隱藏了一點巧思。平時在房裏只會看一張靠窗的長條椅,那兩張小長椅其實是客廳的餐桌椅,就是像啤酒屋裏常看到的松木座椅。
緊接著工作桌旁的,是一座矮櫃,用來放電視和音響。矮櫃也是尚用兩個床頭的小側櫃改裝而成的。
2005/4/9
信誠師閉著眼睛,儘力不去想起三十幾年前的事。但是這些黑褐色小石頭卻又像外太空掉下來的隕石一顆顆重擊她的腦海,激起海嘯般的大浪,硬把她推回三十幾年前。
那一次的手術過程,她就像躺在解剖床上的死人,靈魂出竅,看著醫生正在翻動她的內臟。靈魂也會感覺痛嗎?當時,她確實覺得很痛,但是跟清醒的痛不一樣。
2005/4/10
一種讓人覺得一直往下墬落的痛,不是真正的痛,是恐懼,通往地獄的恐懼。她感覺如果不能保持清醒就會永遠回不來,但是這樣算是清醒嗎?她感覺得到醫生在她的內臟裏翻找,有一點手忙腳亂,嘴裏反覆地唸著:奇怪怎麼會沒有。
等她在病房裏睜開眼睛的時候,阿將告訴她:醫生在膽囊裏找不到結石。她再度閉上眼睛,確定自己醒著。
2005/4/11
虛弱,無比的虛弱,把她拉到遙遠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這裏不存在〝死〞的概念,只有虛無,一切都不存在,沒有恐懼、沒有失望、沒有痛苦….包括〝存在〞這個概念也不存在。
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老師父站在她的床邊,先是問候她的病情,然後告訴她,所有病痛來自於業障,要努力的修才能消除業障,這樣就能通往極樂世界。
2005/4/12
她一邊聽著老師父說的佛法,一邊追想這幾年痛不欲生的病,開了刀也找不病因,這就是師父說的業障吧!接著又想到這一生活到三十幾歲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微弱地嘆了一口氣。就把這一些無法解釋、無法歸因的苦痛,也都歸於業障吧!她懇求老師父留下寺廟的地址,等她出院身康復後,就去參拜。
信誠師睜開眼睛,感覺恍如隔世。
2005/4/13
僅只在一閉眼一睜眼之間,人生的佈景就全換了。老師父退場了,換她上場演師父。這一生她演過養女,還有一切養女可能被出賣的角色。演過沒有名份的妻子,演過洗衣婦,這個角色她最常提起,用來告誡她的四個孩子,讓他們知道做一個窮困母親的辛苦。她就是沒演過:人家的女兒、快樂的學生、自由的女人、美麗的新娘……,這不能重演的角色。
2005/4/14
信誠師側過身來,用手撐扶著慢慢地下床,肚皮上的開刀傷口,不由自主地牽動角眼,皺了幾下。拖著微弱的腳步,帶著輕輕的沙沙聲走出房間,尚在窗台邊讀書,聽得到這個聲音,他會抬起頭來等她轉入客廳時,看她一下,鼓勵她在客廳多走幾圈。信誠師只是轉了兩圈又回到房間,必竟這裏是女婿的家。
尚想了想還是出去街頭流浪一下。
2005/4/15
尚走過忠誠路蘭雅公園旁,發現流蘇樹開花了,翡翠綠的葉叢上鋪著一層層純白色的小花。尚在樹下流連一會兒,走了十來步又回頭望一望,回頭望卻有一種美,離去的美、驚鴻一瞥的美、遙不可及的美……,像錯身而過的美女,回頭望見的背影裏,還蘊藏著剛剛瞬間爆發的美。尚回頭再望了幾次,到了德行東路口等紅燈時才回過神來。
2005/4/16
這一陣子,尚成了無業游民,經常在街道上不著邊際地漫遊。
〝我使自己成為飄泊的人,為了是希望能和一切飄泊的事物接觸,對一切無依無靠的事物我都感到愛憐,我熱愛過世上所有的流浪者。〞他筆記本裏不知何時抄錄這一段,當時也忘了記錄摘自何處。
他想不起來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這種飄泊式的漫遊,或許又是源自於最初的記憶
2005/4/17
飄泊是一種脫逃,一種尋找,也是一種安定。從禁錮中脫逃,像蒲公英的棉絮狀種子從枝葉上脫逃,隨著風飄浮,種子知道自己正在尋找,但是它並在意這個尋找。結果是風在尋找,風說這是種子的事,但是種子卻只是在享受飄浮的樂趣。
一段飄浮之後,種子體內的成份也慢慢地安定下來,它脫掉身上的棉絮緩緩降落在它該降落的地方。
2005/4/18
降落!降落!這一次又不由自主地降落到咖啡店。
穿著黑色薄大衣的老人又開始自言自語,沒多久又拿起手機,重重地撥著按鍵後,舉在耳邊大聲地喊著,熱情邀約一個老朋友來這裏喝咖啡。尚覺得他不是在講電話,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自言自語,這個電話可能根本就沒有撥通。
每天他重複做這樣的動作,但是從來沒有一人來陪他喝過咖啡。
2005/4/19
老人的臉上有一種空洞的表情。你可以想像在過去幾十年的時光裏,他花了太多的時間跟其他人(他那年代的人)混在一起,這些人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現在他身上還沾滿著這些人湊雜在一起時的味道,永遠也洗不掉。他必需依戀著這個味道活下去,但是這個味道卻一直持續地發酸發臭,讓他覺得嘔吐、厭恨,他需要對著手機吶喊。
2005/4/20
老人喊累了,點根香煙繼續碎碎唸,早餐一動也想沒動的放在桌邊。
同樣處於孤獨的尚,你的身上就不會有這樣的味道嗎?高傲的你,身上的孤獨就沒有混雜著世俗的味道嗎?大家都看得出來,你每天都用鄙視的態度,拍打你身上不小心沾到的世俗味,像高傲的貴族走在骯髒的菜市場上,看起來多麼地滑稽。尚要用這個角度看看你自己。
2005/4/21
接近中午,咖啡店裏三五成群地擁進一批上班族。
一千個不相干、雜亂無章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從耳膜推進腦海裏。這一些都只是浪花而已,打上岸就會消失無蹤。但是坐在對面的另一位尚,什麼事也不做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像鬼魂一樣,尚反而希望他像浪花就好了。
他來自腦海裏最深、最遠的地方,他用幽靈的方式存在著,看著。
2005/4/22
尚想起一幅在網路看到的畫,黑黑暗暗什麼也沒看到,仔細看畫裡隱藏著兩個黑黑暗暗的長方塊,一個有點藍,另一個應該是紅的,就像你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看到一藍一紅的方塊。這就是每個人體內存在的兩個自我,尚心裏這麼地比喻。一個人在做事,就有另一個自己什麼事也不做,冷冷的看著。兩個其實是互補色的方塊。
2005/4/23
這是抽象表現主義畫家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 的畫,聽說有些人看到他這些黑黑暗暗的畫會潸然落淚,畫家想呈現的不是現實的空間與色彩,而是要營造一個精神空間。
尚還注意到另一幅畫,也是黑黑暗暗的,只看到底端一條非常模糊的線光,還有畫中央一片暗藍色的微光,像深夜裏烏雲密佈的天空,而且也只有偏遠的海邊才看得到的景像。
2005/4/24
尚並沒有欣賞名畫的習慣,更不用說鑑賞。會想起畫是因為隔壁桌的年青人,尚選在他鄰桌坐下時,他正在速描。尚出於對畫家的想望,目光在畫簿與筆尖上多留駐了一會兒,年青人抬頭看他一眼,目光裏好像有種持續力,尚突然覺得不習慣,輕輕點個頭微笑,放下餐盤坐定下來。嗨!年青人舉起手。尚卻回敬一個尴尬的微笑。沒事打個招而已,年青人覺得可能嚇著了尚。
2005/4/25
年青人等尚加完奶精,拿起書來讀的時後,才問了一句:看什麼書?
尚把書皮翻給他看,《在美國》,你看過嗎?年青人搖搖頭,尚本來想推薦他認識這本書的作者蘇珊‧桑塔格,是個深具知識分子性格且敢言不諱的美國重要女作家,當年魯西迪因為發表《魔鬼詩篇》被柯梅尼下令追殺時,她第一個跳上火線聲援他。
尚最後還是沒說。
2005/4/26
年青人走了,尚從落地窗看著他乾瘦的背影,有一股強韌力量在陰雨的大馬路上踢畫出一條閃亮的的皺痕。尚還在回想年青人拿給他看的速描簿,裝在方型玻璃缸裏的人、拿著蒼蠅拍打人的大蒼蠅、他在紐約的師傅、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躺在棺材裏的年青人….,畫裏所有的人都像印度的瑜伽修行者,臉上散發出一種皺痕的生命力。
2005/4/27
終究有一天,人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詮釋他所經歷過的生命,但對這個年青人來說,尚認為太早了。
生命就像一種賦格曲,一切都從一個旋律發展出來,這孩子的生命才開始,就選擇這樣沉重的旋律,不知道的未來,將會發展成怎麼樣的曲子,他可以承擔多久?
尚或許想太多,這只不過是孩子的藝術遊戲,它會在一個巧妙的地方對位。
2005/4/28
吃完中餐的人走了,喝下午茶的人很巧妙的對位,尚待在咖啡店已經六個鐘頭。這是一種脫逃一種流浪,也像離家出走,其實是一種獨處,背後卻是一種謊言。他跟鑾串通好欺騙師父的謊言。
他已經是個無業游民,不需要上班。出門的時候,他帶著手提電腦,告訴師父我去上班了。然後在街頭流浪兩個多小時,躲在咖啡店裏六個多小時。
2005/4/29
尚到底想做什麼?他自己不是真正的清楚,但是在心裡卻又有個隱約的清楚,或許就叫做一種夢幻的清楚。所以它就會演變成一種謊言,有一天謊言被揭穿,他還是一樣說不清楚,他的那些親友也不好意思當著面問。
這時候就轉化成,不說明任何問題的清楚,不負責任的清楚,不做任何結論的清楚。
面對說不清楚的未來,誠實的人只有沉默。
2005/4/30
對一個長期療養的病人來說,他的時間就會像在湯瑪斯‧曼的《魔山》那樣,剛開始會懼怕時間的緩慢。 規律單調的節拍有一種魔力,病人也沒有什麼力氣可以抗拒,時間意識會漸漸地淡薄,然後進入沉睡狀態,時間就在這個狀態毫無警覺地洩漏。
信誠師突然醒覺,在這裏已經住滿一個月,該爬回去五樓了。她正在準備一股力氣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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