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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靜謐的瑰麗像把銳利的寶劍
以陽光強而有力的雙手
直直刺傷我
我倉皇逃去
留下平滑大理石磚上
一道清晰深刻的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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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t. Eustache Church的玫瑰窗, Paris)
時序逐漸走到秋分,儘管Hilo的天氣並無多少變化,但來自台灣的我,畢竟還是敏感地聽到了氣溫的升降。
聽著輕快的佛教新音樂,不知何故,忽然想寫信給妳。
曾否向妳提起,最近常與此地教會接觸?那群帶我去露營的孩子,其實結緣於浸信教會(Hilo Baptist Church)的青年團,名為BCM。每週二中午我都會去BCM報到,因為他們提供免費午餐,可以賜我一餐免煮食的自由。其實我的英文和勇氣,都不足以支撐我在BCM與人熱絡;經常,我只是名安靜的東方女孩,用無比認真的態度品嘗著盤中飧。
然而,BCM中,還是有些什麼,一點一滴流進了我的心河;如同春日暖陽下,一股清冽的甘泉。由於週二中午有課,用完餐我通常清清爽爽離去:只要一個簡單的道別姿勢,加以輕快的語調,然後轉身走入明晃晃的灼熱陽光。走到教室的那一路上,我安靜的心總是哼著輕快歌聲,如同蝴蝶飛舞於萬紫千紅中;陽光煨暖我的雙肩,沿路的學生往往應我以璀燦笑容。
是的,我的確飽了;而飽足我的,或許不僅僅是那些異域飲食。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何以在國內我未曾如此走入教會團體,儘管他們的教導或人們的親切友善或許並無二致。一開始,正如參與國內教會活動一般,我顯得手足無措;然而黑髮黃膚與結結巴巴的英文,掩飾了身為局外人的心情。或許他們並不在乎我的信仰,無論是國內或是國外的教團。BCM及Hilo Baptist Church中的人,其實從未問過我,是不是基督徒;也從未過問我手腕上,那由一顆顆茶色水晶串成的手環為何。(感謝天,它長得不大像一般的念珠;感謝天,這裡佛教並不盛行。這一切條件,使我足以隱匿我的異教裝扮。)或許也是因為,週二中午來用餐的,絕大多數與此教會無關:他們只是UHH的學生,而BCM歡迎他們前來。
自從與他們露營之後,我自在許多,開始感覺那裡可以也是我的家;儘管他們的英文,依然飛快奔馳,如同一串來不及掌握的打擊樂聲。偶爾牧師在上聖經課程時,也是如此嘈嘈切切;尤其當我恍神沈思之際,一眨眼,輕舟已過萬重山。
前兩次參加聖經課程的途中,我開著剛買幾天的新鮮二手車,在完全不明所以的寬敞道路上來回兜圈──真的不是兜風,因為我總在迷路。自從來到Hilo之後,我迷路的專長變得十分顯眼。還記得高中時一位男同學,每回與我去中正紀念堂之後,都堅持送我回家;理由並非「想與我散步」那般羅曼蒂克,而是怕我迷路。我一位女性好友也是,每回教我什麼路線時,必定將沿路重要路標反覆說明,末了並要我重覆一遍,以確認我真的記住了。我於是像小學生一樣反覆記誦,安靜認命,如同背誦九九乘法表。
有人說,缺乏地理方向感的人,也會缺乏人生方向感。Perhaps that's why I got lost often, in the place where I couldn't find my coordinate.
今晨,我夢見自己認養了一隻可愛的小小狗;但我帶牠一起去診所看病後,便將牠遺忘在那兒。後來想起,便邀集三兩朋友,急急找尋。但找尋狗狗之前,得先找到我的機車──而它很機車地,偏偏不知所蹤。夢中我們找到日薄西山,隔天又再度找尋──無論是機車或狗兒。當念及牠已餓了好幾餐時,我從極度的焦慮中醒來。
夢境一旦寫下,便註定招致荒謬性,因為有太多事情不合現實道理。現實上我或許可能忘記機車所在,但不可能不知道診所的位置;而更重要的是,現實中的我,只有百分之一的養狗可能。
但夢醒之際我確實感到惆悵,模模糊糊彷彿現實中,的確有些什麼被我遺忘了。那尋不著的狗兒,與失蹤的交通工具,究竟意味著什麼呢?現實生活中我如此缺乏方向感;而在夢中,我連記憶的能力都失去了:我先是遺忘了狗兒,繼而遺忘了機車位置。空有擔憂的心,卻一無改善的能力。
夢中有個人影格外清晰,是陪我尋找狗兒的友人,一位終於不再交心的朋友。上回我寫了篇長長的文章,思考我們友誼的生成與消逝,並以修道作為今後交友的期許。那一刻起,我以為,自己已然瀟灑向他道別了。但其實沒有。其實沒有。夢境碎裂成一片片彩色玻璃,鮮豔奪目一如玫瑰窗景。穿過瑰麗色彩的陽光,是聖堂中唯一的明亮;聖母垂目,平靜從容,如此聖潔而炫麗,幾幾乎使我屈膝跪倒。我理應頂禮膜拜,但我沒有。那靜謐的瑰麗像把銳利的寶劍,以陽光強而有力的雙手,直直刺傷我。我倉皇逃去,留下平滑大理石磚上,一道清晰深刻的劍痕。
原以為反覆思考與自省,得以令我忘卻那劍痕,其實不然。身子是逃去遠方了,傷痕卻化作玫瑰窗景,明明晃晃照進我的夢境。遺忘事物令我煩惱、尋求令我焦慮,而真正使我感到失落的,卻是那人影。
就現實而言,我知道一切無常,不可執著永久。我不清楚我們的友情從何生成、又如何運作;也揣想不出,我們的友誼究竟有什麼積極的意義。於是我在無可奈何之際,撰文與他、也與這樣的自己道別,決心將珍惜他的心意就此埋葬。可身後的斜陽一寸寸落下,拖曳我離別的身影,愈走愈長。
夢境去了,留一尾斷了線的失落。正確的目標明明近在咫尺,我卻總在錯誤的行程上,磨磨蹭蹭。我應該知道正確的方向與道路的,為何仍舊迷路呢?於是我尋求再尋求;一再轉錯的彎、一再反覆的街景逐漸使我焦慮與不安。在這沿途中,我究竟錯過了什麼、又得到什麼呢?除了時光,恐怕誰也不知道答案。就像那被主人遺忘的狗兒,在我們尋找的過程中,牠在想什麼?又在做些什麼呢?牠會乖乖地(也就是呆呆地)坐著等我們嗎?還是會離開原地去覓食、自己尋找生路?
我但願牠如此。儘管我們或許再也不能相遇。
那名使我深深失落的友人,或許即是選擇如此。或許他出現於夢中,只是想作為一名熱心的路人,別無他意。或許他只是偶爾對你好奇,因而靠近;一旦你向他挨近,他便躲遠了。也或許,我只是他生命中一個轉錯的彎,雖然帶給他某些驚奇,但畢竟只是段意外的風景。
作為意外,再美的風景都只是插曲;你不知道,在哪個轉彎處會撞見它,也不知道下次再見將在何時──直到你終於掌握了全面的道路與明確的座標。但風景總在那兒,不逃也不躲。哪天等你能有計劃地造訪它,而非又在迷途中遇見它時,便是證明你終能掌握方向的時刻。
神是不是也等待我,一如風景呢?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逃離,究竟是因為缺乏方向感、還是缺乏承認的勇氣。但我想,我總能在油箱耗盡之前,找著真正的目的地吧?那時,我會知道,自己真正的方向與目標,並且創造,屬於自己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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