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一句話,猶如淒涼冬雨,瞬間將現場氣氛澆冷。
聲音響起,緊接著一道黑影自背後襲來,彷彿鋪天蓋地之勢,逐漸將阿康師淹沒,毫無重量的影子,卻是挾帶無儔壓力,壓的阿康師無法言語;沉默的阿康師,像是犯了錯的小孩,默默低著頭,兩顆眼珠左右飄移,兩片嘴唇嚅囁蠢動,看似有話要說,卻只能任由喉結抽動,就連長壽伯,也被現場氣氛所感染,動也不動,雙眼直視散亂棋盤。兩人沉默同時,黑影已經完全籠罩。
阿康師很清楚,背後這道黑影的主人,就是一生締結數十載的妻子,但在此時此刻,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心中喃喃的抱怨著:恁祖媽咧十八歲,這擺真正是死棋走無路,春桃早毋來慢毋來,偏偏這時出現。
這道心聲,是怪妻子來的不是時候,也是怪自己不該情緒上一時多嘴,然而,無形壓力,似乎壓的無力投舉,心灰意懶間,食指加中指,兩隻精壯結繭指頭,像走路般的緩緩移動,游走至弦柄上,意興闌珊,手上曲不成調的撥弄,嘴裡漫不經心的吟唱。
「心稀微,在路邊,路燈光青青,哪親像照阮心情,暗淡無元氣。」
阿康師隨意哼了幾句,立即被身後的阿康嫂打斷。
「袂歹嘛安怎,無元氣擱會曉唱歌喔,一日到晚惦保生殿爬高爬低,轉來厝內當然會無元氣,所以恁祖媽交待的代誌攏沒做,己經第三工啊,第三工啊你知沒?恁祖媽這三工親像痟仔,坐佇電視機面頭前憨憨仔看,聽無聲擱看無影,想欲看一個群星會,哪咧千里相會,毋知愛等佮何年何日何時。啊若是買新電視喔,你甘買的起?你若買的起,得毋免去工廠收人的報廢品,講了真好聽啦,講啥免錢的電視,收轉來整理得會看即,結果咧,一台比一台卡兩光。」
多年夫妻,阿康師當然知道,妻子一開口就停不了的個性,但知道是一回事,耳朵能支撐多久,又是另一回事,於是,阿康師轉身站起,急忙開口說話。
「好啦,好啦。」
很可惜,話才剛出口,就被阿康嫂伸手按住肩頭,重重一壓,逼的阿康師再度坐下,到嘴的話,也嘎然止住重回靜默狀態,唯一的不同,是阿康師從背對姿勢,變成與妻子面對面;陽光下,阿康嫂細小的身影,在阿康師眼中看來,竟如山嶽般的巨大,其身上散發的氣息,宛似怒海波濤般的無窮無盡。
「你佮我坐乎好,你是去佮天公借膽是麼?恁祖媽講話嘛敢黑白動,光頭白日沒想欲乎你歹看,啊沒現場著乎你一頓粗飽粗飽。」
阿康嫂滔滔不絕的訓話,長壽伯枯坐一旁,心中暗想:扮勢不對哩,別人的家內事甭睬卡好,人情世事陪佮到,厝內無鼎擱無竈,風勢一陣比一陣大,若擱毋走,隨時會去掃到風篩尾。
長壽伯想著想著,屁股扭了幾下,逐漸往外移動,戰戰兢兢的起身準備逃離現場,卻被阿康嫂叫住。
「長壽你嘛共款,攏佮我坐乎好,也毋想看家己幾歲人啊,二個人加起嘛百外外仔歲,歸工冗冗學囝子人咧鬥嘴鼓。」
畢竟不是自家人,長壽伯對阿康嫂再怎麼敬畏,至少還有插話的勇氣。
「春桃啊,妳嘛甭安呢。」
話說完,長壽伯點了一根煙,藉以緩和氣氛,接著又繼續說著:「我是看妳咧教尪,歹勢來打擾,不過啊,妳嘛甭怪伊揀舊電視轉來,空仔是生性勤儉毋是鹹,人講沒錢心黑行歹路,有錢子孫氣心魯,空仔散罔散,至少嘛乎妳三頓免操煩,而且人生路途擱真長,毋定著會行老運,像伊的名安呢,福祥擱兼福相。」
長壽伯出言圓場,似乎令阿康嫂火氣銳減,但是大小變小火,依然有火。
「呼……。」
阿康嫂一個深呼吸,重重吐了一口氣之後,頭一轉,伸長的食指,直挺挺頂著阿康師的腦門,邊戳邊說著:「你喔你喔,名號做福祥有啥效,衰面衰面哪有福相,你家己照鏡來看,面肉雙屏縋,甘哪炊沒熟的菜頭粿,皺痕七橫八挫親像蟾蜍皮,前殼衰後殼狼狽,尖嘴暴牙鴨母腳蹄,性地哪柴柄,厝內代誌未曉做,放尿擱會滴到鞋,雞看著雞災,狗看是吹狗螺,一世人命中帶衰,種匏仔生菜瓜,趁錢儉無棺材底,你若有法度買電視機,陸螺嘛會飛上天。」
大概是罵人罵久了也會累,尤其是一氣呵成罵完之後,看阿康嫂胸口起伏的模樣,彷彿還真的有點喘。一語方休,阿康嫂轉身離去,才走了幾步,嘴上又開始唸著:「你家己卡自覺欸,暗頭仔電視若無修理好,恁祖媽一腳踹你落眠床。」
阿康嫂的最後通諜,並沒有讓阿康師產生危機意識,一轉身,單腳跨在平台上,拿起香煙輕敲幾下,舉手向長壽伯招呼,多年默契讓長壽伯下巴一挺,兩人煙碰著煙,將阿康師嘴上的香煙引燃。香煙燃起,白煙裊裊中,阿康師滿臉不在乎的表情喃喃說著:「哼,哪有啥了不起,沒眠床睏是擱安怎?我煞袂曉來揣大道公,陪虎爺做伙睏桌腳。」
也許是人還沒走遠,也許是女人的耳朵特別靈敏,阿康嫂聽到這段話,火氣再度上揚,回頭走了幾步之後,非常不雅的抬起右腿,單腳蹬著同時,還彎著腰,伸手取下拖鞋,而大禍臨頭的阿康師,完全不知太座大人又回來了,還在悠閒的抽著煙,不過,身旁的長壽伯倒是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原來,前些日子長壽伯與阿康師這對哥倆好,相約到市區的茶室喝花酒,也不知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當兩人還在酒酣耳熱、尚未踏上歸途的時候,阿康嫂已經在家門口擺了一塊大木板,用胭脂紅的彩釉寫上『空仔與畜牲今夜不得入內』,不但如此,還威脅整個尾寮村的人不准收留,於是那天夜裡,阿康師只好在保生殿渡過一宿。
前事記憶猶新,如今阿康師又說要睡保生殿,更激得阿康嫂的怒氣徹底爆發,長壽伯見情況不妙,來不及發出危險信訊號,抓起三弦拉著阿康師手臂要跑,卻仍然晚了一步,這時候,阿康嫂手上的拖鞋,已經重重落在阿康師的頭上。
「春桃甭安呢,歹看啦,空仔沒冗做你,去啦去啦。」
長壽伯擋在兩人中間,儘管頭上挨了幾下拖鞋,嘴上仍然催促繼續未完的工作,努力的想掩護阿康師離開,同時廟口前的鄉親們,也有幾位加入戰局前來勸阻,而阿康嫂經由人牆這麼一擋,剩餘怒火似乎也被燃燒殆盡,望著阿康師的背影,忿忿穿回拖鞋,收走茶壺與碗,悻悻然的離去。
終於風平浪靜,長壽伯坐回樹下納涼,而阿康師斜背三弦,提起工具箱走向竹梯,確定太座遠走,心情頓時輕鬆愉悅,嘴上哼著歌曲,腳下似跳似跨,緩步踏上竹梯。
「阮哪會這歹命,陪伴小姐四界行,暗時欣賞酒家小姐,半瞑叫來行舞廳,爽歪歪太太若知,阮甘會來倒頭栽,有誰人會來瞭解,歹命阿狗兄,啊!」
突如奇來,阿康師一聲大叫,叫聲中夾雜著驚恐與不安,隨著發聲處遠望而去,阿康師的身影,與搖晃中的竹梯一同跌落。畢竟曾是戲班底子的身手,阿康師摔落地面之後,儘管眼冒金星略現茫然,當眼角餘光瞥見地上黑影,心知竹梯正朝自己倒下,仍是強忍痛處,本能的向旁翻了數圈,閃過了竹梯。
「阿康師你有安怎某?」
尚未完全起身,鄉親們已圍在一旁,手忙腳亂的將阿康師扶起。
阿康師邊搖著手不說話,意示眾人身體並無大礙,隨後逕自穿出人群,大伙面面相覷,不知阿康師到底葫蘆裡裝什麼藥,因此並無人跟上,只見阿康師走向遠處,直至一根龍柱旁忽然彎下腰,拾起一個污黑的圓形物體,拖著微顛腳步走回人群。低頭信步中,還不停轉動手上之物細細思量,看來這個東西,似乎與他的跌落有關。
「空仔你是安怎,拳頭學過二十四館,一隻胡蠅拍佮怦怦喘,爬一個梯嘛爬佮跋跋倒。」
長壽伯也不知從哪拿了一顆金狗毛,搶在人群前開口,雖是帶著消遣與責怪,但在焦急語氣中,仍是透露著關心,說話同時,抓了幾搓金狗毛,往阿康師手上傷痕處猛貼。
「咦?野球,而且擱是內面包柴。」
從長壽伯疑問的話中,大家已知阿康師摔落的元兇,但目前仍不知兇手是誰,正狐疑間,突然後方冒出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阿康師歹勢啦,阮不是迢故意欸,阮嘛不知講球會飛去你頭殼頂。」
不知何時,在眾鄉親後方,已經聚集了幾位個小孩童,從最右方的余展德算起,總共五個小孩子,打著赤腳一身黝黑髒污。
長壽伯走向孩群,伸指就往余展德臉上一掐。
「你喔你喔,大箍呆咧黑白來,玩野球嘛毋走卡遠欸,好加在是摃去著空仔,若是飛入去廟內底,暗時大道公會來佮你打尻川,喂,空仔啊,你幫大道公擋災擋難,大道公一定會保庇你今年順順順啦。」
長壽伯嘴裡罵著余展德,臉卻朝向阿康師說話,而阿康師身為受害者,沒得到安慰反被消遣一番,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長壽伯見阿康師不說話,回過來對著孩子們,放開了掐住余展德的手,依序輕拍頭頂,一一訓話。
「正霖,明賢,保松,順志,恁喔,大道公大神有大量沒咧計較,但是廟口人是安呢雜雜踏踏,恁老爸老母嘛是時常來拜拜,萬不利那是摃著家己親人欲安怎,沒替別人想,嘛愛替侍大想一下。」長壽伯話說完,拿走阿康師手上的球,塞在余展德掌心,重重拍了余展德屁股一下說著:「去別位啦,甭惦廟口玩,危險啦。」
若不是長壽伯出面化解,孩子們免不了又要被訓斥一番,幾聲此起彼落的道歉與道謝,孩子們跑離廟口,一溜煙不見人影,大人們也一哄而散,繼續個忙個的,沒多久,樹下傳來一陣爭執聲,原來是長壽伯與阿康師兩人,又在下棋鬥嘴,這如同連續劇般的戲碼,鄉親們早已見怪不怪,因此沒人過去調停勸說,直至夕陽西沉,人潮逐漸散去,寬廣的廟口,再度回復寂靜與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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