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傍晚,淡水河畔依然鼎沸,夕陽餘暉灑下的金芒,在夜幕低垂中逐漸褪色,涼風掃過水面,昏暗天景,搧出層層黑影,沙沙聲響,似在催促歸途,遠處金輪,即將隱沒海面,一彎瑤魄,卻正緩緩升起,穿過人潮,行過水岸,走過老街,經過渡哨,踩過石板,踏過草茵,我又回到原處,這裡,是幾個小時前,我剛離開的淡水捷運站。
終點,也是另一個起點。這句話不只可以用來安慰人,對於淡水捷運站來說,一樣可以套用。
再過幾分鐘,捷運車廂,將帶來一波欣賞夜景的人們,順道將另一批人送往回家路上,此時此刻,候車月台上,跟我一樣的人,看來也達數百之眾,都是為了等待下一班次的到來,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人潮,我沒把握接下來四十分鐘的車程,到底是站,還是坐?為了讓自己安心一路『坐』回頂溪,我邁開步伐繼續往前走,希望藉著這個不與人爭的動作,能在最後一個車廂找到位子。
果然,吃虧就是佔便宜,多走幾步總會有好收獲,盡頭最後一個車廂排隊處,現下只有三三兩兩,趁著人潮尚未大舉攻來,趕緊接後排上,而且依此順位算來,要有個座位並不難,就在同時,傳來嬉鬧聲漸漸逼近,一位母親,帶著三個小朋友朝向這邊走來,小朋友共二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看起來年紀相近,大約是國小高年級,或是國中生的模樣,另一位小男孩較為矮小,與另外兩位有著明顯的年齡差距。
母親正在講手機,因此腳步有點慢,走在前面的三位小朋友,早就遠離五步之外,展現天真活潑的一面,就在月台上嘻嘻哈哈的互相推擠,而這位講電話的母親,似乎也不徨多讓,尖銳嗓門大喇喇的笑聲,好像是要跟孩子們比個高下。
三個小朋友,就這樣推來推去,終於,一聲『唉唷』之後,排在我身旁的一位小姐,就這麼硬生生的被撞倒,跌坐在地上,一聲嬌嗔,總算讓那位母親停下話語,偏著頭傾著脖子,看了一眼之後,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隨即回復原來姿勢,繼續長舌去。
「哦,你慘了,你撞到人了。」
「哪有,是你啦,是你啦!」
就這麼幾句話,三位闖禍的小朋友,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繼續玩起推人遊戲。不過那位小姐可就倒楣了,包包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落一地,吃力的站起身來,拍拍大腿,又趕緊蹲下身子撿東撿西,隱約間,還看到她的手掌有些泛紅,大概是跌倒時的擦傷。
這種與我無關的事情,原可置之不理,但是兩隻原子筆滾在腳邊,基於禮貌,是該展現一下男人該有的紳仕風度。
彎下腰來,將原子筆遞還給她,四目相交同時,對方也靦腆的道謝,通常在這時候,免不了要慰問幾句,但是趁人之危獻殷勤,怕被誤認為登徒子,而且,看她頭上那撮染壞的『鏽』髮,彷彿是剛從森林大火中死裡逃生,而髮下豐腴的臉龐,像是漂浮在海上多日剛被打撈上來,還有那前看銅牆鐵壁,後看虎背熊腰,婀娜多『脂』的曼妙身影,要讓我成為登徒子,恐怕也有相當的難度存在,雖說古有明訓,人不可貌相,三圍不妨用手量,不不不,是海水不可用斗量,但我不得不承認,男人畢竟是視覺動物,所以,在對方一句謝謝之後,事情就此打住,不再有任何交集。
場景,像是不斷重播的畫面,電話講不停的母親,咭咭笑個沒完,另一邊,推來擠去的無聊遊戲,三位小朋友玩的正開心。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場景已經轉移到我身邊,隨時隨地,三位小朋友之中,都有撲上來的可能,可是我心裡卻沒有任何擔憂與害怕,反而興奮的暗叫著:來吧,來吧,有種就給我撞過來。
皇天不負苦心人,小朋友真的撞過來了,而且是年紀最小的那一位,剛才小朋友撞傷了人,做母親的沒道歉就算了,也不制止小孩的胡鬧行為,這次我倒要看看,這個只顧講電話的母親,會有什麼反應。
膝蓋微蹲,站穩馬步,在對方撞過來時,刻意用力一頂,哈哈,技巧性擊倒,同樣是『唉唷』一聲,不過,倒下的人可不是我,發出慘叫的人,也不是我。
別人喊唉唷,那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自己的小孩叫唉唷,好像是天大地大的事件,做母親的終於放下手機,怒氣沖沖的跑來我面前,幽怨憎恨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拆吃入腹。
現在是怎樣?用眼神瞄人誰不會啊!我照樣也給她回敬一個無辜表情,用眼神來詢問:這位歐巴桑有何指教,發生了什麼事?
嘴巴張了一半,看似有話要說,卻又把話吞了回去,追根究底,是她兒子跑來撞我,然後自己跌倒,我卻站在原地動也沒動過,實在找不出理由對我發脾氣,於是,這位母親迅速轉身離開,拉著小朋友們坐在長椅上。現場眾人,總算有了片刻的安寧。
頃刻寧靜之後,地上燈號忽然亮起,車子還未進站,黑暗甬道傳來風聲嘶鳴,開始向人們打招呼,一時之間,大家拼命往前擠,幾分鐘前還排列整齊的隊伍,瞬間就被沖散。這種爭先恐後的行為,向來是國人的傳統文化之一,但再怎麼亂,還是亂中有序,依稀有個條理;隨著列車緩緩進站,尚未完全停穩時,母子四人組再度登場,一出場,就聽到那位母親大聲吆喝著。
「快點快點,小孩子比較好擠,趕快搶著位子,不然我們要用站的回家。」
站著回家又怎樣呢,月台上的幾百人,進車廂後,七成以上也是用站的呀,而且,大庭廣眾之下,這位不要臉的母親,竟然鼓勵自己的孩子插隊,還敢喊的那麼大聲,聲音大到每個人都聽的見,隱隱約約,已經聽到有人小聲的抱怨:搞什麼嘛,哪有人教自己的小孩插隊,什麼母親啊!
做母親的不要臉,三個小孩也非常沒教養的極力配合,剛才推擠玩樂的那一套,又重新上演一次。
「搶位子喔,搶位子喔!」
三個小孩嘻嘻哈哈大喊著,用力推,用力撞,不把前面的人當人看,從後方民眾傳來的哀嚎聲,大概就可以知道,那三人部隊已經開拔到了何處;雖然還沒蹂躪到我身上,但我心裡已經是幹聲連連,整串髒話齊出,以我脊椎側彎的痼疾,睡覺時難免要靠腰靠背,加上生性白目,說話也時常靠腰靠背,但是,我實在很不喜歡,別人在我身後,對著我靠腰靠背,於是,我暗暗下了決定,稍稍側著身子,邊走邊瞄向身後,就等著那三個小鬼頭給我過來。
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三個小鬼已經到了身後,本該跟隨前人腳步走,我卻停下了腳步,伸出手肘擋下他們。
「小朋友,上車要排隊知道嗎,學校老師沒教,媽媽有沒有教過你啊?」
提高音量笑笑的說著,不想使用過於嚴峻的口氣,並且,在我說完最後一句時,還故意抬起頭來,望向後面那位母親,然後,迅速轉身上車,沒時間看她的表情是如何,不過,當我踏進車廂時,我聽到車廂外許多的笑聲。
非常順利的找到位子可坐,坐下後立即閉目養神,此時,外面的人正在笑,我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但是,我心裡笑的很開心。
民國九十一年的往事,在我還沒成為病人的時候,假日到淡水看夕陽,也算是一種例行公事,現在回想起來,我確實是做錯了,我不該選擇最後面的車廂排隊,不然,也不會碰上那母子四人組,所以,還是老話一句,排隊,也要排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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