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課：好好笑的革命民權
我是精神科醫師，但我走的是生物精神醫學的路線，也就是說，我對
藥物、遺傳、生物和化學等等這類東西比較內行，對心理分析之類向
來有點排斥。不過呢，今天就免費幫李筱峰小朋友做點“心理分
析”。
這位小朋友粉奇怪，交卷之後，竟然還把考卷搶回去，說要修改答
案。好吧！改就改，就當做是老師放水，可是，改完之後，咦？！換
湯不換藥！只是把“寡廉鮮恥”改成“自私自利”和“荒誕無知”，
並且接著還罵上一堆什麼“坐享其成”、“非常瞧不起”等等更難聽
的話，這不是有改等於沒改嗎？！
我們當然可以對任何人事物感到不以為然，但是，單單把不以為然化
成三字經、四字經或八字經並沒有多少意義。重要的是講出道理來，
而不是改變罵人的形容詞，因為今天讓我們感冒的不只是幾字經的形
容詞問題，更是心態上的問題。
李先生過去以三民主義的信徒自居（寫到“三民主義信徒”幾個字，
害我突然想朗誦蔣公遺囑），現在大概不好意思這麼說了，不過白紙
黑字俱在，歷歷在目，不容狡賴。當有人（我身邊就有一個了）拒修
國父思想而拿不到大學畢業證書時，他竟然寫書大力歌頌三民主義和
國父思想，如此這般“坐享其成”，實在讓“兄弟我”（這是學國父
講話的口氣）非常感冒。
從李先生過去對三民主義的推崇到現在的奇言怪論，我找到了一個思
想“病毒”，叫做“革命民權”。我是不太確定這玩意是什麼，不過
我記得好像三民主義老師有這麼教過，說“國父”提倡“革命民
權”，反對“天賦人權”，說只有“參加革命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完
整權利。李先生的心態其實就是這樣。
他這一次偷改考卷，雖然補充聲明說尊重別人遊行的權利，但是，
“非常瞧不起”並不叫做尊重，那叫侮辱。然後，他又強調說他有這
種“非常看不起”別人的“權利”。
李先生當然有這個權利，畢竟他侮辱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體，
所以不會有什麼法律上的問題。但是，我們今天並不是要剝奪李先生
看不起某種人事物的權利，我們只是要分析一下李先生的心態。這樣
的一種“革命民權”的心態，大概可以讓他三民主義考高分，但是，
做為一個公民的能力，在人權概念的理解上，卻是大有問題的。
革命民權如果有道理，那麼，全台灣恐怕找不到三個人有資格享有完
整的人權了，因為革命者老早就槍斃或冤死獄中了，活下來的有幾個
？
李筱峰或“國父”的“革命民權”使我想起小說《動物農莊》裏的
“憲法”。偉大的豬革命成功了，於是修改憲法，本來是“大家都平
等”的，現在多加了一句但書：“但是有些動物更平等”。為什麼這
些豬有資格“更”平等？因為他們是革命者，他們也是實施“革命民
權”。
我更覺得納悶的是，李先生過去又沒做過什麼勇敢的革命之舉，為什
麼老是以為他自己屬於“革命者”這邊，不屬於所謂“坐享其成者”
那邊？老是要痛罵別人“自私自利”，他自己是又多麼大公無私呢？
要不然，我們大家聯名請國稅局給李先生多課點稅好了，讓他更有貢
獻。
還有，如果說中小學老師過去沒有幾萬人走上街頭，那請問又是哪個
族群曾經有幾萬人走上街頭？那不是鬼話嗎？大學教授也沒有啊！大
學教授之參與所謂“運動”，也只是最近十年的事，過去連個鬼影子
也沒有，所以不要騙內行人好嗎？而這十年，連一點點危險都沒有，
有什麼好誇口的呢？
而且，這些教授也只是佔極少數，當“大學教授”做為一種“集體名
詞”時，若依李先生的分類法，不也一樣是自私自利的坐享其成者？
其自私自利和狡猾及見風轉舵，恐怕比別人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麼，醫師呢？當然也一樣。護士呢？也一樣。所有職業或族群都一
樣。那究竟是哪個族群才有資格走上街頭而不會被李先生在一旁罵不
要臉或“非常瞧不起”？想不出來，不是嗎？
更重要的是，把社會的發展和改造歸結到極少數人“犧牲奉獻”的
“功勞”和“偉大”上，那真是很沒有社會學常識，這差不多是小學
生對“社會”的認知程度。一個社會那麼複雜，哪有那麼誇張和幼
稚，老是說什麼“英雄豪傑出來改造社會、為公義拯救大家”之類的
東西？！
這樣的社會觀，言之鑿鑿，甚至據此在人與人之間製造不平等與對
立，區隔出“有貢獻”和“沒貢獻”、區隔出“為公義打拼”的“革
命者”和“坐享其成”的“自私自利者”，這不是很怪異、幼稚且惡
劣嗎？自欺欺人，實在莫此為甚。
至於什麼為公義打拼就是要臉，為自己權益打拼就是自私自利荒誕不
要臉，我真是講到沒力了，關於這一點，請參見第二課。我深深發
現，這好像是華人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徵，一種落後社會的徵兆，一種
喜歡講虛偽的四維八德之後遺症，動不動就是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
下的，好像一講到爭取自身的權益就很見不得人似的，於是一切只能
在抬面下進行，不能公然上街，要不然就是“寡廉鮮恥”或“令人非
常瞧不起”。
真是太虛偽了。這種虛偽，這種道德氾濫，在我看來，正是建立公民
社會的最大障礙之一。我發現，李筱峰小朋友文章中所呈現出來的心
態，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好像很難弄懂第一和第二課，因為他中
了“革命民權”的毒太深了。還有，他可能科學小飛俠也看太多了，
所以對社會發展之緣由，總有著一種濃濃的科幻式幻想。
其實本來想接著寫第五課，標題是：“正義是一種相對概念”。不
過，因為是進階，有點難，所以我就寫到第四課好了。
第五課簡單說就是我們不要老是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公義的事，那很難
說，今天是公義的事，也許明天就不是了。就好像我過去是民進黨的
黨國元老，雖然這個身份曾給我帶來許多痛苦，但我心裏覺得值得。
可是，公義不再，我現在只想撇清和這個唬爛黨的關係。
還有，明明是出於公義之心，但是，行為上卻可能導致禍害，危及公
平正義。還有，在你的角度看來是公義，在我的角度看來是卑鄙無恥
都有可能。還有很多狀況，說不完。只有很蠢的蠢蛋或很壞心的人，
才會一直以為自己走在什麼“公義”的道路上而毫不疑惑。
Edgar Bodenheimer 有段話說：「正義具有一張像 Proteus 那樣的
臉，變幻無常。當我們仔細觀察這張臉時，我們往往會深感迷惑。」
Proteus 是希臘神話中一個能占卜未來的老人，他很厲害，有超能
力，會“變臉”，而且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幻。在我看來，“正義”
（justice）之詭譎和難以捉摸，大約就是長這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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